一个故事

题记:前段日子回老家,偶然听得一个故事。一开始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因为对口述历史这个学科感兴趣,跟几位老人了解了更多的细节。下面的文字是诚实的记录,关于我不曾经历的时代,关于我知道却不曾了解的人们。

1929年,她出生在中国西北的一个农村家庭。她的父亲老实巴交,没什么本事,在村子里看磨坊;爷爷是村子里极有威望的读书人,为人公正,不怒自威,人称“二阎王”。她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

她一岁多的时候,母亲去世。过了几年,父亲再娶,她有了一个年轻的后妈,和很多弟弟妹妹。

一年一年的,她长大了。当时的人对念书的人家有单纯的尊敬,有一个姓杜的地主家来提亲,他们订婚了。那男人是个医生,长得清秀,曾在她祖父的私塾读书。他们婚后很恩爱。

可是好景不长。女人的公公似乎是个很多事的人,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打了这女人。她拖着青一块肿一块的身子回娘家;公公还在别人面前说对她祖父不尊敬的话,惹恼了祖父,祖父决心要让她离婚,把诉状书递到了县上打官司。

谁知道,这官司一打就是两三年。地主家不同意,德高望重的祖父憋着一口气,硬是把这官司打赢了。

离了婚的她嫁到了邻村的一个姓曹的地主家做二姨太,生了一儿一女。这姓曹的地主是个满脸麻子的小个子男人,老婆生了几个孩子,全是女孩。她给曹家续上了香火,丈夫对她很好,过了几年安生日子。1949年以后,全国实行一夫一妻制,曹家的大老婆改嫁了,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子。

1958年,村子里发起了“反底财”运动,做过地主的曹家是主要的批斗对象。被批斗了几天之后,这男人上吊了。

不久,合作社兴起,村子里一个姓白的老光棍,在供销社杀猪的,想跟她搭伙过日子,她同意了。他是个粗人,住在她前夫的家里,有时也打骂她。不过靠着这个男人,总归也是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再后来,又过了好些年,她的第三任丈夫得病去世了。大女儿嫁了人,她还在地主家的老房子里,和他儿子一起。儿子待她很不好,打骂,虐待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她终于熬不住,上吊自杀了。那是 1997年,她68岁。


后记:我好几天,都不能忘记这个故事。它就发生在我祖辈生活的土地上,凭借着他们的记忆和语言,一点点呈现出,它模糊的样子。

我拼命地想,这个不幸的女人,这样漫长的一生,一定也是有一些快乐的瞬间,一些温暖的记忆的吧?在她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眼前会不会飘过这样的瞬间呢?

她四五岁在自家院子玩的时候,红色的指甲花汁液是不是留进了她小小的指甲缝?

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在自己丈夫的眼睛里,是不是也察觉到了,自己年轻又美好的生命?

她肯定也曾经呆呆地,爱怜地看过她小小的孩子。

这样想着,突然想起黄灿然的一首诗,名字叫《既然是这样,那就是这样》:

现在,当我看见路边围墙上的爬藤

那么绿,那么繁,那么沉地下垂,

我就充满喜悦,赞叹这生命的美丽,

而不再去想它的孤独,它可能的忧伤。


既然它是这样,那它就是这样。


当我看见一个店员倚在店门边发呆,

一个看门人在深夜里静悄悄地看守着自己,

一个厨师在通往小巷的后门抽烟,

一个老伯拄着拐杖推开茶餐厅的玻璃门,

我就充满感激,赞叹这生命的动人,

而不再去想他们的痛苦,他们可能的不幸。


既然他们是这样,那他们就是这样。

原来,一个陌生的普通人,一个平淡无奇的动作背后,很有可能是承载着多少痛苦的,夹杂着一点喜悦的,厚重而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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