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杠——
夏天的结束,是从一个小小的试纸开始的。那天晚上,她背着新买的白色印花书包过来找他,破天荒,他们在路边吃了披萨。
她悄悄从包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包装给他看。他问,为什么要用这个?她露出担忧的神情,他不以为意。
那天晚上,那张纸并没有任何异常。
后来的一个星期,她还是陪着他。下雨天,他坐在床沿上,给她讲他爷爷小时候,作为地主家少爷的奢华生活——躺在铺子里吃糖,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后来呢?她问。
后来啊,我爸作为地主家庭的分子,东躲西藏,抬不起头来,也没人敢跟他结婚,直到快四十岁,遇到了陕西一带的烧窑匠,执意要把他二十多岁的女儿许配给他——看,我爸多有本事。
我啊,要是有他一半帅就好了,不过即便是如此,以前还是有好多女孩子围着我对我好着呐。
她走到窗边,低头望着下雨过后的街道。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竟也颇有情调。他在背后说,你这个样子,真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啊。
她听着,听着他家族旧日的琐碎事情,听着他说,以前当街被女孩子拦着要电话号码,突然就觉得,眼前的他,虽然郁郁不得志,却也曾经是闪闪发光的人啊。
可惜她还是被幻想中的光闪瞎了眼睛。
一个星期后,再次打开那个小纸条,明晃晃的两道杠,让她头晕。他说,你别怕,我会处理的。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不安在她心里不停滋长。他说,不是还有我吗。可就是不提这件事情了。
——奔丧——
直到那一个有凉风的初秋早晨,她骤然从梦里醒来,几乎就是在同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父亲病重了。
她立马买票,眼泪模糊地开始收拾东西。他醒来,问她大早上的不睡觉在干什么啊。
她泣不成声。他把她搂在胸前,温柔的说,没事的,要相信孩子他姥爷一定会好好的。语气是柔软的,但他调笑的语调,令她猛然反感。或许,他只是想让她轻松些。
她回学校收拾行李,他忙完以后去车站送她。取票的时候,她的学生证读不出来,他焦急的寻找工作人员帮忙。她心里一片乱,看着他穿着红格衬衫的身影,突然又觉得心安。
18个小时站票,1+3个小时汽车,她下车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村里的伯娘。她的眼睛红红的,然后跟着的是大姑,是村里其他妇女。她本以为妈妈会在路口等她,没想到……
当她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意识朝对面山家的方向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白色条纹的塑料布已经搭建起来,在秋风里不停晃动……
爸爸!!!!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她们回到家了,只记得自己尽全力哭喊,潜意识里还在提醒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倒下,肚子里还……
做梦一样跪拜了父亲,姑姑们顿时哭成一片。妈妈已经哭到崩溃,于是大家又哭又骂,好让妈妈振作起来。爸爸的葬礼,就在这样的秋风里进行着,她的心都哭空了。
她是躲在秋天萧瑟的菜地里给他打电话的。临近中秋,又无人打理,菜地里的辣椒已经稀稀拉拉没几个,茄子也开始落叶了。他冷静的安慰着她,末了又说,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妹妹也才21岁。
——晕倒——
回城里以后,她始终走不出那场葬礼的阴影。又爱又恨的爸爸走了,她无法接受。
那天她突然腰痛无比,躺在床上哎呦哎呦直哼哼。他在一旁打游戏,看直播,直说让她喝点水就好了。到了晚上,症状依旧不减,他催她睡一觉就好了。她睡不着,一手按着腰,一手揪着床单,突然很害怕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恨不得打电话叫救护车,耳旁却是他规律的呼噜声。
挨到天亮。症状似乎有所缓解,她说要回学校考试,临走,他让他把皮衣和西装拿去干洗店,务必洗好给他送过来。她提着大袋子出门,靠着意念转公交,坐地铁,头始终是晕的。
中午人不是特别多,她站在靠门的位置扶着栏杆。车走过三个站,她开始好困好困,一会又好饿好晕,突然,咚的一下往后倒去。
啊!人群里有人发出惊呼。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晕倒在车厢里,只觉得两只胳膊被人拉起来,浑身使不上一分力气。一个大叔把她扶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连忙给她让了座。车到站了,她才掏出手机,给他发去信息:我晕倒了,刚在地铁里。
她打电话给他。他只问了有没有事,她说我有点累,歇歇就好。然后挂了。后来她在地铁站的长椅上坐了二十分钟,才走出去找东西吃。
学校门口的药店里,药师姐姐对她说,你这是急性膀胱炎,吃药消炎就好了,你不要受累,好好吃饭,休息。她轻轻问,怀孕了可以吃吗?姐姐愣了下,问,打算要吗?她茫然摇了摇头。吃吧,治好身体最重要。
她告诉他,买到药吃了。医师说,不打算要小孩的,才可以吃。他回,嗯,知道了。
——卖掉——
那天下午,她正在准备复习备考,接到了他突如其来的电话。本来开开心心的,接下来他的话却让她心寒彻骨。
喂,跟你商量个事啊,我那个老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想要个孩子,要不然,咱俩把孩子生下来,送给他养?她大吼一声,你神经病吗?!
他又说,别急,他会给我们钱的,一共有5万多!
她啪的一声挂掉了电话。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下午去找他的时候,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一脸无奈地说,其实,我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的。但是咱俩这情况养不起啊,就想着无论孩子以后在哪里,叫谁爸爸妈妈都无所谓,只要是我的骨肉,我都心满意足了。
她无法相信这个解释。他说,要是你同意了,从今天开始的营养费,以后的住院费,身体的疗养费用,总共可以拿到5万,全归你。
她说,我就是宁愿死,也不会同意这个荒唐的决定,你这样,跟贩卖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就是在犯罪!
他连忙解释,这有什么,人家是看咱俩基因好,我这么帅,你是大学生,这么聪明,才说是要咱俩帮这个忙的,况且,以后…
我不想听你的疯言疯语。她打断他,把头扭到一遍去了。
再后来她回忆这件事,总是感觉后怕。以他的品行,肯定是跟老板谈了高价,再随便说个数给她,打算哄着她生下孩子,替他赚钱的。幸亏!她在这一点上很有原则,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说起这个孩子。猛然间想起年初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三岁左右的红衣服小女娃,提着一个红灯笼从山路上走来,一路叫着妈妈。梦里她站在路口,以为孩子是在叫她,下意识答应了。
她等着孩子向她怀里走来。可是没有,那孩子径直走过去,没有看她一眼。这个诡异的梦曾经让她费解。起初她担心的是比她小12岁的妹妹会出什么事,现在看来,她完全理解错了。
那个孩子,本来就不是属于她的。也就是,现在他和她的孩子,本来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它的命运其实早已经注定的。
这两件可怕的事情,让她后怕,寒心,顺便也再一次认识到他的绝情。
——医院——
他们刻意,收集了很多随机派发的"医疗杂志"。封面多是性感女郎,内容关于*功能,以及持久,敏感,还有,无痛人流。
最终决定去了离他们最近的私立医院。所幸的是,遇到了稍有人性的,笑容温暖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医生。
他是在网上跟另一个女人借的钱,才带她去医院的。那个女人曾经是某一个地方的大姐大,如今嫁了土豪老公,有的是钱,洒洒水都够他们过一阵子了。他对她,一口一个大姐的称呼着。
做检查,医生说,姑娘啊,你这马上要4个月了,可能得引产,你能接受吗?她只是徒劳的看向他,他连连回答,医生,你用最好的办法做手术,我们,都能接受。老医生眼里掠过一丝怜惜,说,那你们明天早点过来,我亲自安排,不能再拖了。
一路默默无言。回去她没有吃晚饭就躺下了,他欲言又止。
手术比想象中顺利很多,但她感觉很冷。吃过药以后,医生让躺在床上等待药力发作,她又怕又疼,他却独自在大厅里,睡着了。一直到她被人推出手术室,需要有人照看,护士才把他从迷糊中叫醒。
我嘴里发苦,你给我去买几颗糖来吧。一瓶又一瓶输液,又大半天没有进食,她几乎没有力气了。他闷闷的抽烟,然后下楼,很久很久才上来,手里是一瓶酸奶和几个棒棒糖。
旁边的女子大概是和她一样做了手术,她男友?老公?在一旁不停跟她说笑话,又喂香蕉和切成小块的苹果。她看着,出了神。而他坐在床的另一头,又开始在手机上打游戏了。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她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香樟树叶子,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