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绝望的嘶吼如同被掐断喉咙的野兽,在灼热扭曲的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下地火熔炉永不停歇的轰鸣,如同巨兽沉闷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铸剑房内死寂的神经。缚龙索拖曳着魁梧身躯在滚烫金属平台上摩擦出的刺耳刮擦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厚重玄铁门关闭的沉闷撞击声彻底吞没。
平台上,只剩下谢观弈枯槁的身影,萧凡持剑而立的身姿,以及石台下那方幽深无声的暗格。灼热的气浪扭曲着视线,空气中弥漫着硫磺、金属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令人窒息。
谢观弈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乌木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佝偻得几乎蜷缩。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浑浊的目光扫过萧凡手中的“霜痕”剑,又落在那暗格入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打开…咳咳…带她出来。”
两名死士立刻上前,熟练地扳动机关。沉重的石板再次翻转,露出下方铺着厚厚软垫的暗格。那个扮演“谢烬霜”的替身女子,此刻已吓得瘫软在地,脸色比纸还白,浑身筛糠般抖着,被死士粗暴地拖拽出来,带离了这令人窒息的核心区域。
暗格空了。
平台上,只剩下两人。
熔炉深处,“焚寂”巨剑的暗红轮廓在岩浆般流淌的火焰中若隐若现,散发出不祥的悸动。
谢观弈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钩子,缓缓转向一直沉默的萧凡,那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期待?“萧少侠…咳咳…方才魏无忌那狂徒临死之言…你…如何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萧凡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捻动,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白丝帕小心翼翼包裹的物件。丝帕打开,里面是几片早已干枯、边缘带着清晰霜痕的淡粉色花瓣,以及一小撮同样带着霜痕的细微花粉颗粒。正是在谢沧行尸体旁、谢云渺衣袖内、以及两人同归于尽现场发现的“雪里胭脂”痕迹。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缓缓扫过平台边缘石台下方暗格的边缘。那里,在炽热空气的熏蒸下,一块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金属棱角上,沾染着几粒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金属同色的粉末——同样是“雪里胭脂”的花粉!位置极其刁钻,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老庄主,”萧凡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穿透炉火的轰鸣,“魏无忌是刀,是杀人的利器。但他握刀的手,却并非出自本心。”他举起手中的“霜痕”剑,冰冷的剑锋映照着熔炉跳跃的火光,“此剑锻造之法,阴寒奇诡,非朝夕之功。其所需‘玄冥寒铁’,乃山庄秘库重宝,看守森严。魏无忌虽有铸剑之才,但若无内应,如何能轻易取得?更遑论,将其锻造成如此凶戾之器?”
谢观弈的呼吸微微一滞,浑浊的眼中锐光一闪。
萧凡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冽:“谢沧行遇害当晚,现场那枚染血花瓣,精准出现在死者紧握的掌心。谢擎岳与谢云渺同归于尽现场,半枚花瓣落在谢云渺断臂旁,花粉沾染其衣袖内侧。方才,这暗格边缘亦有花粉残留…每一次关键嫁祸,每一次引导矛头,都有这‘雪里胭脂’如影随形,精准地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指向它该指向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谢观弈:“此花,独属一人。此人,深居简出,看似柔弱无助,却能轻易调动山庄内应,为魏无忌窃取寒铁、传递消息提供便利;此人,能令魏无忌此等高手心甘情愿为其赴死,化身修罗;此人,更能在山庄剧变、人人自危之际,将一枚枚带霜的花瓣,如同棋子般,悄无声息地布下,搅动风云,让整个名剑山庄陷入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深渊!”
萧凡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谢观弈的心上:“老庄主!这操盘全局、借刀杀人、处心积虑要将名剑山庄拖入万劫不复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您视若掌上明珠的——大小姐,谢烬霜!”
“轰——!”
熔炉深处猛地爆起一团巨大的火焰,暗红的“焚寂”巨剑在岩浆中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惊天的指控所激怒!整个平台都随之震动!
谢观弈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如鬼。他死死抓住拐杖,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目光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骇,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所吞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想怒斥,但最终,只发出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你…咳咳咳…你…胡说…”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垂死野兽般的挣扎。
“是不是胡说,老庄主心中自有明断。”萧凡不为所动,眼神锐利如刀锋,步步紧逼,“或者,我们可以听听…当事人怎么说?”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猛地射向平台另一侧,一根巨大的、连接着上方悬空通道的粗壮石柱之后!
那里,一片被熔炉火光和石柱阴影共同覆盖的角落,光线最为晦暗不明。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熔炉的咆哮和谢观弈压抑痛苦的喘息。
死寂持续了数息。
终于,那片阴影里,传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
如同冰珠坠地,瞬间冻结了所有声音。
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从石柱的阴影中踱步而出。
依旧是那身素白的衣裙,在灼热扭曲的气浪中却显得异常冰冷。依旧是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但此刻,那上面所有属于“谢烬霜”的柔弱、惊惶、无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一种刻骨铭心的恨意,一种仿佛压抑了二十年、终于破土而出的疯狂!
她的眼神变了。那双曾如小鹿般清澈无辜的大眼睛,此刻深邃如同万载寒潭,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怨毒与讥诮。她不再颤抖,身姿挺直,每一步踏在滚烫的金属平台上,都带着一种冰冷而稳定的韵律,如同踏着仇人的尸骨而来。那份柔弱无依的伪装被彻底撕碎,展露出的,是一个被仇恨彻底扭曲、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灵魂!
谢烬霜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先是在剧烈咳嗽、嘴角溢血的谢观弈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大仇将报的快意。随即,她转向萧凡,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的、令人心寒的弧度。
“萧少侠…”她的声音不再细弱,不再颤抖,而是如同冰封的溪流,清澈、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好眼力,好手段。竟能查到这一步。”她甚至轻轻拍了拍手,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不错,魏无忌那条疯狗,是我养的。他手里的刀,是我给的。指向谢沧行、指向谢擎岳、谢云渺的那片片花瓣…也是我放的。”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那平静的语气下蕴含的冷酷,让萧凡的心也微微下沉。
“为什么?”谢观弈猛地抬起头,枯槁的脸上老泪纵横,混合着嘴角的血沫,显得无比凄厉悲怆,“霜儿!我待你如亲生!这二十年来…咳咳咳…这二十年来,我何曾亏待过你半分?!你为何…为何要如此?!为何要毁了这个家?!”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
“家?”谢烬霜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那笑声在熔炉的轰鸣中显得格外刺耳,“家?!谢观弈!收起你那副虚伪的慈父嘴脸!你所谓的家,是建立在我亲生父亲累累白骨之上的!是浸透了我魔宗万千弟子鲜血的!”
“魔宗?!”谢观弈瞳孔骤缩,如遭雷击。
“不错!魔宗!”谢烬霜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她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我的父亲,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是二十年前,威震武林、统御群魔的——魔宗宗主,独孤绝!”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被解开!谢观弈的身体猛地一晃,眼中爆发出惊骇欲绝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梦魇!连萧凡也是心头剧震!魔宗宗主独孤绝!那个在二十年前正邪大战中,最终陨落在栖霞山下的盖世魔头!
“二十年前!栖霞山!正邪大战!”谢烬霜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怨毒,“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围攻我魔宗总坛!久攻不下!是你!谢观弈!是你这名剑山庄庄主!假意与我父结盟,承诺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助,共抗正道联军!我父信了你的鬼话!将背后最薄弱之处暴露给你!”
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血火滔天的战场,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结果呢?!在决战最关键时刻!在正道联军攻势最猛、我父率众死战之时!是你!是你名剑山庄!从背后发动了最卑鄙、最致命的突袭!那柄名为‘破魔’的巨剑,带着你谢观弈毕生的伪善和恶毒,狠狠洞穿了我父亲的胸膛!!”她嘶吼着,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却没有泪,只有燃烧的火焰。
“我父…为了掩护残存的宗门弟子撤离…以身为盾,血战至最后一息!身中数十创,力竭而亡!而你们…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踏着他的尸骨,瓜分着魔宗的遗产!享受着胜利的荣光!而名剑山庄…更是凭着这‘破魔’一剑和‘力挽狂澜’的‘功绩’,登上了武林魁首的宝座!用我父的血,染红了你们的锦旗!”
谢烬霜猛地指向谢观弈,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尖锐得如同厉鬼:“而你!谢观弈!你这个伪君子!刽子手!在打扫战场时,在尸山血海中,发现了襁褓中尚且懵懂无知的我!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想留个战利品彰显你的‘仁慈’?你将我带回山庄,给我取名‘烬霜’?真是讽刺!‘烬’,是魔宗焚灭的余烬!‘霜’,是血仇冻结的寒霜!你让我顶着这个名字,在你的仇人山庄里,活了整整二十年!叫我如何不恨?!叫我如何不将你们谢家满门,挫骨扬灰?!”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一字一句,蚀骨穿心。谢观弈面如死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佝偻的身躯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悔恨和无法辩驳的绝望。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沫,不断滚落。
“所以…”谢烬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恨意,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笑意,“我隐忍二十年!我装疯卖傻!我故作柔弱!我就是要看着你们谢家!看着这名剑山庄!从内部一点点腐烂!一点点崩塌!看着你们兄弟三人,为了那点可怜的权柄,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至死方休!看着那些所谓的江湖豪杰,被卷入漩涡,成为我复仇的祭品!看着你,谢观弈!看着你耗尽心血、寄予厚望的‘焚寂’魔剑,最终…也救不了你这座注定要沉沦的罪恶山庄!”
她的目光,如同胜利者般,扫过面如死灰的谢观弈,最后落在萧凡身上,带着一丝挑衅和冰冷的嘲弄:“萧少侠,故事听完了。现在,你知道了这血海深仇,知道了这肮脏的真相。你…还要帮这个双手沾满我父鲜血、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吗?”
铸剑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熔炉深处,“焚寂”巨剑在岩浆中不安地躁动着,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这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绝望,渴望着鲜血的浇灌。那暗红的光芒,将谢烬霜冰冷而疯狂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复仇女神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