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分五落的人间，一分闲情，两分寂寥，三分惆怅，四分独白。一落散漫成性，二落青丝送结，三落深秋已至，四落万劫不复，五落雪又白头。
一落散漫成性
元月国，元佳三十二年。
我叫慕枷瑢，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封号沐阳。
京城人人都说沐阳公主甚得皇帝喜爱，在其每年生辰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我住的宫殿是沐阳宫，以我的封号为名。
这让所有人更加觉得父皇待我极好。
只有我知道，父皇待我并没有外面传言那样好。有时都不曾多看我一眼。我的生母在宫中并没有名分，却是父皇还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在孔国余孽刺杀中替父皇挡了一剑而早逝，念其情分和护驾有功后追封涄妃。
生母逝后，父皇把我放在皇后名下，皇后膝下无女，我便成了嫡长公主。
有段时间，民间都传丞相收了义子。
林丞相，为人清廉刚正不阿，还痴情。自从发妻去世后未在续弦，独自抚养女儿。有人惋惜其膝下无子。
传言证实后，百姓都很高兴丞相的衣钵有后了。
初见顾舟，是在父皇宫中。父皇宣我到乾坤殿，告诉我给我找了位先生。
在朝堂中，先生往往不及其他官位高的人。先生的地位并不高，连七品官员都算不上，对于皇室来说是奴仆一样的存在也不为过。
我没想到顾舟会被父皇派遣到我身边，当起了我的先生。顾舟，便是那所谓的丞相义子了。
作为丞相义子，他满腹经纶，有着自己的长处。他应在朝堂中施展自己的才能，作为父皇的左膀右臂为其排忧解难。
别看外面的百姓说得我有多好，有多受宠，除了一张脸，我胸无点墨。
我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贬低他的身份把其送到我身边。
我没有真的把顾舟当做可以随便差遣的先生，我给他足够的私人时间，也不自持身份。
顾舟，风清月朗之人。我唤他先生。其中并未包含贬低之意，我对他极为尊重。
我们之间的相处和朋友无异。
沐阳宫中栽了一片桃花林，我们赏花畅谈朝堂之事说出各自的见解。
若不是女子不得干政，以我的报复能在朝堂上展露锋芒。顾舟这样说。
顾舟武艺也好，有空也会教我一些功夫防身。
在他面前，我刻意收起了顽劣的性子，变得有了长公主该有的庄重。他不在时，我又继续变回散漫成性。
恰逢元佳节，一年一次的灯会又到了。
我邀请顾舟去逛灯会。
我提前定了一艘灯船，绕着湖边游荡。把古巷长桥的夜景尽收眼底。
一张小桌，几件美点，一壶清茶，我吃着点心边看这阑珊夜色。
顾舟看着桌上一旁的纸墨，询问我：“可否借公主纸墨一用？”
我挑眉笑道，“先生用吧。”
顾舟挥舞着笔，勾画出古巷长河的大致景象。
我诧异，“没想到你丹青这么好？”
顾舟点头，“有幸曾拜孔宴为师。”
我语气激动道：“是那位人称‘画中手’的孔宴？”
孔宴，是孔国未亡时一位风靡一时的画师，可惜年岁已到，听闻不久前去逝了。
我问：“先生可以为我作一幅画么？”
顾舟答应着，起手寥寥几笔就把我的轮廓画进这灯会丹青中。
灯会结束后，顾舟把画送给我。
画中题句：有美人兮，美目盼兮。
我的脸微微发烫，想着今年的元佳节也不算太无聊。
二落青丝送结
宫里没有人管我，我自然活成了性子散漫之人。我虽不受父皇喜爱却有着嫡长公主的名头，宫人见了我都毕恭毕敬，一般嫔妃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
唯一与我作对的是慕思思，皇贵妃之女，封号安瑕。
她看不惯我的散漫自在，处处针对我。大多数时间我会尽量避开她，应付她属实有点累。
最近她总是带着人往我的沐阳宫跑，目的是我身边的顾舟。
不过是看顾舟长得一表人才，虽然眼下当着先生，但等丞相退出朝堂时，肯定是要继承衣钵的。
她明目张胆的表露出对顾舟的欣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我把顾舟叫到我房间，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低着头不看我，耳垂慢慢变红，一看就是害羞了。
“先生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啊？”与其让慕思思得手，还不如把他收服在我自己手里。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反正……我也挺喜欢他的。
顾舟被我直言说辞惊到了，“公主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咳……”急于反驳他的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顾舟笑了，“既然这样，臣遵命。”
原来他也是喜欢我的。
我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刀，削下一缕青丝，递给他。
我严肃道：“收下我的头发，我们可是要一起白头的。”
顾舟笑着收下，“好。”
很简单的，没有任何曲折，我和顾舟在一起了。
交换心意后，我越发喜欢粘着顾舟了，他对我止乎于礼，从不逾越，一旦我对他做出亲密举动，便如遇洪水般避开。
他说，我们还没谈论嫁娶之事，不宜如此。
我们之间没有很多激情，但胜在细水流长。
我最讨厌的人是慕思思，除却她之外，便是林青雉了。
林青雉是丞相之女，也是顾舟的义妹。
我的至亲之人，大都待林青雉极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是这样，皇兄也是如此。
林青雉拥有他们的疼爱，很幸福也很得意吧。那种感觉是我从没体会过的。
我过生辰时，父皇总要宣林青雉入宫，对外用的说法就是爱女心切，传丞相之女陪我一起过生辰。如果只是普通作伴这也没什么，可是让我有一种是林青雉才是生辰宴的主人的感觉。
林青雉穿着比我还端庄的宫装，这本该不是一个臣子之女所能穿戴的，看起做工就足够判断出这出自宫中的锦衣阁。
林青雉在宴会上大放光彩，毫不忌讳这是我的生辰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但父皇并没有指责她，这种默认的作为令我心寒。还有林青雉身上的衣服来处，我不愿去细想。
我不用细想也知道，除了父皇赐衣默许，她又怎敢穿这种衣服到我的生辰宴上。
生辰宴就这样潦草的接近尾声。
我起身向父皇告辞离席，想回寝殿。
父皇只瞥了我一眼，点头应允。
我轻笑一声，我这个宴会的主角都走了，宴会还在歌舞平升。
刚出轻罗宫，就被一人拦下。
我看向来人，是林丞相，林青雉的父亲。
“长公主。”他朝我行礼。
我疑惑他找我干什么，“请问丞相拦住本宫有何事？”
林丞相看着我的眼神很祥和。
他递给我一个小瓷瓶，：“长公主，这是救命丹，关键时刻可保命，请收好。”
我诧异，“丞相这是何意？”
他笑着摇头，“臣并无他意，长公主很像我一位故人，这就算是臣送与长公主的生辰礼物吧。”
我向他道谢，收下了药瓶，只觉得着这瓶身意外地烫手。
我收到的生辰礼物有很多，其中不乏贵重之物。唯有顾舟送的白玉簪子最合我心意。
三落深秋已至
我一直清楚父皇对我的态度，可是知晓他要送我去吐蕃和亲时，我还是失望了，连指尖也泛着冷意。
当前朝代，为了天下太平，总是要牺牲一些皇室公主的，我们中难免有人要被派去和亲维护两国友好。
和亲时间定在明年正月，得知父皇心意已决时，我痛哭了一场，然后待在沐阳宫中等着出嫁的那天。
晚上顾舟来找我，他说：“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青丝到白头。”
我笑着，心知这不可能，父皇的主意一旦决定了，没人能左右。
顾舟未入朝堂，他能有什么筹码和父皇对抗呢。
秋闱也快到了，以往三品以上的官员和皇权贵族都会参加。
我带着顾舟一起来到狩猎场。狩猎场很大，由好几片林子组成。
我带着顾舟进到营帐。
我问他，“你往年没有参加秋闱，这次有什么打算吗？”
“并无，微臣保护公主的安全便可。”
我失笑，“林中凶猛的野兽早已被提前清除，最多会有一些小型猛兽，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我换好骑装后和顾舟前往狩猎场地。
我骑着马独自驰骋，以我的速度，顾舟能跟上的。
可是等我反应过来周围太过于安静往身后看时，他已经不在了。
我只好原路返回。
我走的有点远，逐渐辨不清回去的方向，在林子里迷了路。
“嗷——”
我听到狼嚎声，心里暗道不好。
天色变暗，猛兽都出来了。我加快骑行，身后狼嚎声越来越近。
马受惊了，我控制不住，被甩下马背。
不远处，两只狼看着我虎视眈眈。
我头皮发麻，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我，不知所措。我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准备和这两只狼一搏。
搏斗的过程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杀掉了两只狼，我只是不想就这样死了。我身上被抓咬出好几道伤口，伤口一直在流血。
我杀了两只狼，大概是求生欲促使的吧。
忍着伤口的痛，我径直的往一个方向去。
我想起丞相赠予的药，悔恨为什么没将其带在身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我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时，我看见了远处的火光。那是营帐的位置。
我加快脚步，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顾舟，他背对着我的方向。我心下欢喜，想喊他。
话还没出口，我又看见站在顾舟面前的人，是慕思思。隐约看得见他们在说话，慕思思捏着帕子笑的花枝乱颤。
我的心凉下来。
突然他转过头来，好像看到我了。
我现在的模样狼狈极了，头发散乱，袖口被撕破，胸襟上沾满了血。
“你怎么了？”顾舟快步向往走来想扶住我。
我低喝道：“你别过来。”
我看到他眼中的受伤的神色。
我胸口堵的有点疼，绕过顾舟，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我承认我是生气了，顾舟明明说了会待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可是我受伤的时候他却在陪着慕思思。但凡他在忙别的事顾及不到我，我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可是，他却和我最讨厌的慕思思在一起。
顾舟是知道我和她之间存在恩怨的。
回到营帐，侍女看到我的样子后吓坏了，急忙找来了医女。
处理伤口的时候很痛，我咬着牙忍住不发出声音。
一个时辰后，伤口上了药被重新包扎好。
顾舟在这个时候掀开门帐走进来。
他脸上有着担忧，“你怎么样了？”我冷下脸，“本宫怎样不需要你过问。”
我很少在顾舟面前自称本宫，经过这次的事我也想通了，既然对他来说我没那么重要，我又何必放下自己的身段迁就他。
顾舟他以为我在耍脾气。
他解释道：“我没想到你会出事，我……”
“出去！”我打断他的话，指着门帐对他说。
“对不起。”顾舟留下这句话就出去了。
我红了眼。
四落万劫不复
因为伤情，我没有再参加接下来的秋闱提前回宫。
顾舟没有和我一起走，他留下参加狩猎比赛。
第二天，顾舟传信回来告诉我，我不用去和亲了，和亲人选变成了慕思思，让我不要忧心。我不清楚顾舟是怎么让父皇改变主意的。
我欣喜了一下午，紧接着恶讯传来。
父皇死了，死于刺客的刺杀中。
得知消息，我愣住了，没有想象中的伤心，泪也未曾流过一滴。
皇帝在秋闱中暴毙了，秋闱间断取消。
大臣和皇室回到府邸挂上白绫以示哀悼。一日之间，上京弥漫着庄重肃穆的气氛。
我前往丞相府找顾舟。
“父皇的死，跟你有关，是吗？”我质问顾舟。
他的目光在一瞬间沉下去。
“你还想杀了我吗？”
顾舟一愣，眼中的杀意隐没，“我没有。”
他走近我，想牵住我的手。
我任由他揽我入怀，猛地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向他。
顾舟不想要我的命，可是我想他死。
我不与父皇亲近，在知道杀父仇人时，我还是想给他报仇。
我明白顾舟杀死父皇不是因为我。他是孔国余孽，他是为了亡国报仇。
孔国未挑起战争时，两国交好。小时候有一次生辰宴时，我见过孔国皇室前来祝贺的小皇子。我们年龄相当，一起玩过几天，我知道他手心有个痣。
他就是顾舟。
我把剑刺进顾舟胸口。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心待我好，他们都不对我好，都在欺骗我。
我对顾舟满怀信任，以为他能因为我放下仇恨，但他还是骗了我。接近我也是为了杀掉皇帝，为自己的国家报仇。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都去死吧。
我把剑往里又推进几分，听到顾舟闷哼一声。
“枷瑢……”他叫我的名字，带着悲伤。
“你想说什么？”我握着剑的手颤抖着。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在云开客栈……在掌柜手里有一封信给……里面……”
我低头看，顾舟已经没了气息。
我去了云开客栈。这一去让我如坠深渊。
我根本不是什么沐阳公主，也不是慕枷瑢。林青雉才是。
涄妃，林青雉的生母，皇帝的心头爱。不给予她名分是皇帝保护她的方式，而并非涄妃不得宠爱。
涄妃死后，皇帝越加看重疼爱他们之间的女儿。
当年皇帝灭孔国后，不小心放逃了一些皇室余孽，怕遭其报复皇帝下了密旨在我出生之时和真的沐阳公主互换身份。当时沐阳公主已经一岁，皇帝还是选择偷梁换柱。
林青雉是他娇养放在心上的公主，我也是丞相真心疼爱的女儿。为人父，丞相何曾没哀求过皇帝。
可自古以来，臣不可违君令。
林丞相对皇帝怨恨已久，只因在经历丧妻之痛后又被迫与亲生骨肉分离。他恨皇帝夺女之后又不待我好，所以才帮助顾舟进宫复仇又同时保护我。
皇帝担心丞相因夺女之事心怀怨恨，不想让顾舟进入朝堂议政，故派遣他到我身边。算是一种监视了。
我从顾舟留在客栈中的那封信里得知了这一切的真相。
至此，父皇和皇兄对林青雉的好，林丞相对我的特殊，都有了答案。
我生活在这深宫，得不到真心，又挣脱不了。
信中还提到了皇帝想在我出嫁之时让我死在和亲路中。他想把林青雉的身份昭告天下。
我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一定要我死。
反正许少人见过沐阳公主，就算把我和林青雉的身份换回来，也没有人会发现。
可是，何必致我于死地……我只是想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就是因为不想我的存在让林青雉不开心吗?
我还未死，他已死在我前头。
真是天道好轮回。
我杀了顾舟为皇帝报仇，原来是我错了。
我紧捏着手里的信，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滑出眼眶，再也忍不住的低声哀嚎。
我这往前数十年，从未如此痛哭过。
五落雪又白头
冬至已到。
我从宫中搬出来，在京城开了一家画阁，取名烟雨落花城。
“括烟雨楼台，晓来独上无滋味，落花流水。”
上京的人都知道，古巷的长安街里，长公主卖起了诗画之物。
画阁的大堂内，挂着一幅元佳灯会丹青。
画中有美人兮，美目盼兮。
期间，丞相也来过。新皇登基后，他现在已经兼负内阁长老了，位高权重。
我不欲与他相认。谁说他没有私心呢？顾舟的事也和他逃不开关系。
他早就料到顾舟会成功杀掉皇帝，也料到不知实情的我会为皇帝报仇。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也许他是真的疼爱我，可他还是机关算尽，我也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终究还是权势胜过我。
慕思思呢？先帝虽死，但她还是逃脱不了被送往相亲的命运。
细想之下，我也没有真的很讨厌她。同样生活在宫中，本就有太多身不由己。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已经看淡了。
岁月斑驳，还是细水流长。
我站在楼上，看着万家灯火，灯火阑珊，可无一盏灯火为我而点。
我来到后院，推开一间屋子。
雪又落一年，床上的人还是没有醒来。
床上躺着的正是顾舟。
当初顾舟没了声息后，我惊慌的不知所措。突然想起丞相此前给我的药瓶。我把药给顾舟喂下去。脉搏慢慢的恢复了，但我叫不醒他。
我把他带回宫中，请来最好的太医。
第二天，辰时顾舟醒过一次，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我喂他喝了点粥，嘱咐他安心养病。可能是因为伤势太重，时间不长就昏睡过去了。
头天早上，我来到顾舟屋内，一直等到天黑了，他还是没有醒。
我差人去请大夫。
大夫看后也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没有伤到脑袋，怎么会昏迷不醒。
我没想到，他这一睡就没再醒过。
看着顾舟俊朗的容颜，我告诉自己他还活着。可是，他现在这样一直躺着，不说话也不醒过来，没有任何生气。
现在的顾舟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顾舟了。
我也永远的失去他了。
这一生，白头到老的注定只我一人。
看啊，窗外落雪飞扬，雪又落了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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