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隔着不少攒动的人头,若是没有碰到什么特殊情况,我想我可能会错过你。可是,你从海面上走出来,风吹着你水淋淋的身子,你的手篡成一个拳头,掩住你轻微的咳嗽,一瞬间的儒雅和柔情无意间疏漏百出。我不禁看得有些微微发痴。”
这是青君在平遥的一家店铺里写下的话。是夜,灯色迷幻,好久未曾品尝如此丰盛的夜,心与眼并用。口腹之欲与奢靡的幻象让周围愈发地熙熙攘攘。对面的小贩给一对情侣一份食物,两人享受着。面前陈杂着已然不新鲜的泡菜,孜然粉与辣椒粉簌簌地掉落。多年以来她一直将生活粗放,粗砺地感受日子来来去去,偶尔感慨人生如寄,却常怀百岁忧。难得仔细看眼前之景。在此前的人生里,青君一直以为自我意识的觉醒是独来独往,不依附人群,完成自我救赎。后来的生活实践不断质疑、推翻、抽象、生发她的观念,她也任由命运推着自己往前走。所以允许生命有人来做客,她也一定会盛情款待她们,诚心诚意。店铺里是递出年轻女生欢快清越的笑声,她默默地看着她们的欢腾,若有所思。在日头偏西之际,她便一直在这写明信片,写了一张又一张,起初店员还是很乐意地帮她挑选,后来兴意阑珊,忙不迭地招呼着其他顾客。从百叶窗打下来的日光的亮度悄然暗换,人工的二极管照在她并不艳丽的脸上。写明信片并非是心血来潮,只是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下午她路过胡同,无思无想,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茫不知就里,宿命一样地感觉这里笼罩着人世间的声声色色。对面的民间客栈有人推开摇摇晃晃的木门,日头下烟尘忽起,她注意到推门的手。那种漠然的紧张,转而心神一荡。深望,然后离开。那双手是古代的灵魂,春葱玉指如兰花,搭在手上的是藏青色的麻布。那景象长时间留在心里,柔情肆意,她想告诉有个人今天古城有人的手几分像你,如果有机会想好生再看你一眼,就一眼,看完就马上走。而这想法却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是一种多年生长在她体内的骨骼,万分坚硬。一路上她心不在焉,凄凄惶惶,脚步散散的,好在还是走出了胡同,不至于久困于此。
写一封书信,仿佛那个人能收到,这样就很好。
不知如何写起,平遥里小贩买的玉镯、老妇人兜售的香草肉和自制素菜烤肠、民族风情的布袋、焦糖色披肩垂下的流苏、山西方言“是”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店铺窗外澄丽的月色等等,她都想说给那个人听,然后要漫不经心地看一眼那个人才好。思来想去,她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旅行的语句,只是简单地提一下前些年在白城沙滩的偶遇,那个人从海水中走来,即使是远望,她也能想象到那个人脚底下的软沙,海水一定让她的脚踝处有咸味,挺拔的胸脯上散落几滴海水,沾了海水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青君看的不真切,但知道那抑是美的。曹植见甄氏想必痴迷也是至此,“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时隔千年,青君与曹植怀有相同的痴念,借以历史迢迢,遥遥相对。
青君是记得那个人笑的方式的,微微抬起下巴,然后微笑,双目晶晶,所以前些年在人头攒动中一眼认出,准确迅速,她心里认定这是一种别人无法理解无法做到的默契,她享受这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单方向默契。在白城沙滩看见那个人盈盈离开,青君顾不上脱鞋,直接踏在沙滩上,除了有些难受不适,她只想跟在那个人后面,越快越好,如若跟丢,她会比穿着帆布鞋奔跑在沙滩上更难受。青君过去就分外迷恋那个人的背影,风姿特秀,仿佛世间一切好都在那个人身上顽强生长。青君看见那个人穿着藏青色麻布外套渐行渐远,她一急,踩到一个小孩的脚上。那个孩子吃痛大哭,清溜溜的鼻涕被孩子用手胡乱地和泪水混在一起。她淡淡地瞟了一眼那个孩子,没说话。她看见那个人在白城栈道上忽就不见了,有种恍惚,今天的相遇不真切。她瘫坐沙滩上良久,也不想清理帆布鞋里面的沙子。太阳毒辣,她腿上被晒出一块红斑,她恍然若失地离开,鼻头一酸。
写完明信片,她的笔头在收件地址一栏顿了一顿,犹豫后这下:“普鄯”。她交给店员,付账,离开。她看见店员轻声说:“嗳?这个地名好听,我来查查,应该是个很美的地方,适合旅游。”青君在关上店门的一刻,听见店员向她招手:“小姐!这个地方在十几年前就被改造了,你的这个地址无法寄到啊!您不回来改一下地址吗?”青君笑而不语,一声不吭走进有光有热的人群,没有回头。这些年她没有忘记任何痴迷的情愫,恭恭敬敬地对待这份通往乌托邦的美学。她自诩她掌握着自身的感情体系,然而不虞的相逢给她带来微妙而荒诞的感情折磨,让她的痛苦与欣喜保持新鲜。但是这也是多年后的今天,在平遥,面对破落的古建筑让她突然明白一些事,往事隐匿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青君回到客栈,浴后身体清洁,轻盈地似乎羽化登仙。她有心事。她抚摸着栏杆,眺望黑夜里稀稀疏疏的灯火,猜想每户乡下人家的夫妇在闲话二三,相亲相爱,去来窗下笑相扶,烛影摇红多少温柔。她把扎起来的马尾散落,让它蓬蓬松松地落在双肩,迎着风。那个人过去也是让头发随意落在身上,姿势随意,慵慵懒懒地迎着风,神情疏朗,永永远远。青君就这样想起那个人,然后微笑,头轻轻后仰,眼睛亮亮的。站在这里,好好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