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做完瑜伽后感觉到一阵困意,我欣喜若狂地上床躺好,关了灯,戴上眼罩,迷迷糊糊地睡着。好像做了一个浅浅的梦,很快又被猛的心悸惊醒。挣扎了一会儿,睡意全无,放弃地摸过来手机,一看才凌晨三点钟。
打开投影,调到体育频道,正巧欧洲杯小组赛葡萄牙踢法国,许午清应该在看吧。我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喝,拨开窗帘的缝隙,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呆。
明天上午还有一个汇报要做,精神头倒好说,四倍意式浓缩就顶起来了,但是这张熬夜垮下去的脸不是一早敷个面膜就能救回来的。
还是年轻好,怎么折腾都伤不到元气,我心想着,决定再试一下看能不能入睡,路过镜子的时候,刻意避开镜子里自己的脸。
还是三年前,我三十岁时的某一个阶段,我开始每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不舒服,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后来有一次划着弟弟给我拍的照片,发现自己一脸疲惫-毫无生气的眼神,重重的黑眼圈,下垂的嘴角和法令纹,我才意识到,脸上那让我慌张的陌生的松垮,是时间,是疏于自我管理,是消耗身体去拼事业的种种,留下的不可逆转的痕迹。
想起情人里的经典对白-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会有人也爱上我备受摧残的容颜吗?大抵不会吧。至少许午清不。也没什么奇怪,毕竟在我这备受摧残的面容下,没有藏着杜拉斯般的才情。而许午清和这个世界还年轻。
回到卧室,在空气加湿器里滴上几滴香氛,把电视音量调小,空调开到合适的温度和风速,犹豫了一下,去衣柜拿出我没还许午清的那件白棉T恤套在我的豆子先生身上。豆子先生是朋友送我的玩偶,设计感抱起来很符合人体工学。
我躺下,把手搭在豆子先生圆圆的肚子上,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熟悉的香味,如果此刻有人在我身边看着我,借着电视的光亮也一定能发现我的脸红了,不是害羞,是为自己羞愧。可即便如此,在这虚拟的熟悉的场景中,我还是清醒地挨到了天亮。想必,我自以为曾经快乐的日子,恐怕也不过是我的扭曲臆想,无法调动感官安慰我入睡。
第二天的汇报,我尽量用淡妆和得体的微笑撑住垮掉的脸,毫无困意但百无聊赖地在不知道能挺到何时的项目里又摸完了一天鱼。
下班后,跟前公司的两个同事去酒吧喝一杯。各自吐槽自己岌岌可危的项目,职业发展出路,和感情生活。然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我和许午清的瓜上。这要说到我们项目解散后,陈爽一再试探逼问,想知道我是不是对她那些公子哥暧昧对象有意,我缴械,告诉她其实当时我喜欢的是许午清。陈爽万万没想到我喜欢的是他。其实我也万万没想到,从小到大,我都以为我倾心的是大叔型。许午清颠覆了我所有的自以为。
记得有一次我和陈爽在天台聊天,许午清同我挥手,她看到喃喃一句,他好像个大学生。那时我便和许午清走得近,听后我惊觉自己是不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喜欢年轻单纯的。
“我有问过他喜不喜欢我,他回避了,所以,就这样咯。三月份咱们项目刚解散,他回长沙去了,没有告诉我,我考虑了一下,他是真的不喜欢我,就把联系方式都删掉了,避免我忍不住再联系他。”我喝了一口无酒精饮料淡淡地说。
“你这也太冲动了,怎么能直接问呢!要用方法用手段啊!”陈爽一脸无奈地说。
“我不会。”我苦笑,把那句我以为他同别人不一样,还有我以为我也同别人不一样就着饮料咽了下去。
“那他回避了,然后呢,他直接拒绝你了吗?怎么说的?”沈梦云好奇地问。
“啊,我问他你喜欢我吗,他说这很复杂,我问那你就是不喜欢我了,他也不正面回答。我就明白了,是婉拒。我说不好意思我误会了,没事儿。他说不像没事啊,我去找你吧,我说不用了,说清楚move on就好了……”
陈爽打断我,“这就是喜欢啊!都要来找你了,干嘛不让他来啊?真是的,你说你把他删掉干嘛,留着啊。”
“是哈,他肯定是有别的考虑,工作,未来,两个人万一做不了朋友呢……很多问题要纠结,你要给他时间。”沈梦云帮腔。
我一面提醒自己,这种暧昧不是喜欢,甚至暧昧可能都是我单方面的意淫。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喜欢我,至少不够喜欢我,另一面我又忍不住放纵自己暂时浸淫在她们为我描绘的幻境中...
“诶,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深圳,我没他微信,沈梦也没有?对了,他在群里吧,我加他问问。”说着陈爽已经在群里翻到他,我急忙拦着,“别加!真的,别加,我俩不可能了。”
我有心结,打不开的。
“怎么不可能?”
“不现实啊,我以后想结婚。”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
“我比他大了五岁呢。”
“我妹妹交了个男朋友比他小八岁。”
“那人家是两情相悦,我这硬来不是骚扰吗,真的不可能,我已经清醒了,感谢他让我找回理智……”
可陈爽自动屏蔽了我的发言,好友验证已经发了过去,“这种事有时候就是需要僚机。对了,他好像跟范范挺熟,他们一个部门的,我问问范范。”
“别问....别问了。”
“没事儿,我不提你。”
我心里五味陈杂,距离我打算放下许午清已经过去三个月。他没有回来找过我,答案显而易见。我要往前走,我得往前走,我开始后悔自己管不住嘴巴,任由自己被软弱驱使,吐露出这些,变着法子想满足我对同许午清关系的意淫。
“啊。靠,许午清有女朋友了!”陈爽惊呼。
我一愣,原来跟他谈恋爱这么容易的吗?
陈爽接着说,“范范去让许午清加我,许午清让他女朋友回的范范,问范范什么事儿,他男朋友不加女生微信。”
我跟沈梦对视了一眼,表情尴尬。
“范范气坏了,把许午清也删了。”
“啊,祝他幸福。”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缓解此刻的尴尬,索性闭嘴喝饮料。
许午清的话题总算可以跳过去,没人再提。从别人的八卦聊到房地产,游戏,芯片,八卦,再到身边又有谁润了再到八卦。两瓶红酒下去,谁都不想走,还没人有醉意。
喝到午夜,我滴酒未沾,还是晃荡回家去。出租车上才发现范范发给我的消息:“抱歉没有给你要到许午清的微信,麻杆儿狗男人我也把他删了!他跟我聊的多一些,他轴,前女友来找他复合他直接拒绝不见,他要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前一阵儿谈了个女朋友,一个月前朋友圈官宣的。别为他伤心,他不值得。我懂你,也羡慕你,以前我也像你这样喜欢过一个男孩儿,你会找到疼你爱你的那个。”
尴尬的余韵波及而来,回了范范的消息后,我点开网易云。
我早已经删了许午清所有的联系方式,为了避免冲动加他回来,连共有的群都删除退出。只有网易云,没办法,我还记得他的用户名。点进他的页面,又点进去他唯一关注的用户主页,看到背景女孩儿青春可爱的照片,我默默退出,转而听起他喜欢的歌单,单曲循环那首夏磊翻唱的可能否。
我忍不住笑了,笑自己一把年纪,脑补能力还这么强,笑自己还是对爱情有幻想,笑我的自愈能力也还这么强。这笑是善意的,不带嘲讽的,是在这寂静的夜里,我给自己的不曾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过的温柔的拥抱。
一个星期后,跟肖恩吃午餐时提起这件事,我对着盘子里的土豆沙拉大快朵颐。
“为什么我还没有男朋友?”咽下一大勺火腿土豆泥后我说。
“宝贝。你这个问题太难回答。我也纳闷。”
“我很差劲吗?”
“怎么可能!不准说这种丧气话。”肖恩特意起身过来搂住我,摸摸我的头,“你是最棒的。”
“我可能要孤独终老了,我觉得我值得有一个男朋友。我连一条狗都没有。”
“你值得好的。养猫啊。”肖恩又坐回去。
“我喜欢狗,等到了上海,过两年稳定下来,我就养一只斗牛。”
其实,去年项目还没解散的时候就接到了外地的offer,但是,我舍不得离开。别人都说我是工作狂,拼命三郎,我说不,我打小就想谈恋爱,只是我从来没遇到可以谈恋爱的人,我是恋爱脑并以此为乐,他们不信。
我可以为了一个人留在深圳,也可以为了他离开深圳,这还不够恋爱脑么。
那如果我说我离开不是没有留恋了,也不是为了躲开许午清,而是想找最后一个借口跟他说上一句话呢。
我点开网易云和他的对话框,发了条消息过去,“许午清,我要离开深圳了。走之前,想跟你吃个饭,你看okay吗?”
我不知道这条消息的命运如何,一面收拾办公桌一面时不时扫一眼消息。
他回我我没有很惊讶,好吧,我其实有预感这条消息的命运会如何,因为心里总隐约觉得,我们的故事还没完。
“好,什么时候?”他问。
“今晚吧,去上次我们吃烤肉的那家。八点。”
“嗯。”
跟同事告了别,我回去准备这一次的约会。换上我极少穿的黑色裹臀紧身裙,拉直头发,戴上美瞳,画了比以往重一些的妆后,拿起手包离开公寓。
到了餐厅,他已经在等我,我笑着坐到他面前,他还是卫衣休闲裤,利落的短发,白白净净,清爽帅气,对视时,两人都忍不住弯起嘴角。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听说你交女朋友了。”我开门见山。
“嗯。离开深圳去哪里?”他也开门见山。
“还没想好,休息一阵子,四处走走。毕业之后一直工作,还没歇过。”
“挺好。”
服务生备好餐,许午清帮我打开饮料。
“抱歉,我把你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是我的问题,我怕自己忍不住联系你。”我坦言。
“为什么要忍?”
“那次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之后,第二天说好去车站送你,你说要不不用了吧,我没犹豫说好。其实我去了,只是没有告诉你,怕你不想见我,有负担。”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
“还有那次你去我那儿吃火锅,火锅底料撒到裤子上,我第二天买了一条裤子想送给你,但没送。”
“我正需要。”
“还有一次我们吃完饭,你第一次问我到没到家,我特别暖。你说你有点想我,我抱怨你想我怎么都不理人,第二天你在电梯里越过其他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只跟我打招呼,她们都惊了,我超得意的。还有那次吃完饭我们牵手,当时我的心里很踏实,回去之后激动了很久。”
“你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起过。我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
“没有,我自己在心里已经下好了决心,甚至想好了以后可能遇到的一切阻力,一腔热血地做好了跟你一起战斗的准备。所有的决心动力爱意全锁在那个盒子里,钥匙在你手上,我就等四个字,我喜欢你,等到,我就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身边,绝不松开你。你大概觉得我在权衡在拉扯,实际我从来没有。我遇到过很多很多人,对我有无数的误解,他们不知道我唯一的权衡,只是这四个字,我喜欢你。一开始遇到你,我以为终于有人懂。”
“钥匙还在我手上吗。”
“你像小时候的我,至少我这样觉得,你的执拗,你的犟,你把自己包裹起来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你伤人的方式都像我,我是自己长大的,很辛苦,我从小就希望能遇到一个今天的我。”
“申远……”许午清叫我的声音很轻。
“我对你的感觉也很复杂。有我自小到如今对爱的渴望和始终求而不得的遗憾的投射,有对衰老和孤独的恐惧,有不应该存在的对儿时的我的怜悯。”我不急不缓说完压在心里的话,他不答,只看着我。
“你找到了喜欢的人我为你开心,因为你带给我的快乐也有人能带给你了。来之前我想要一个拥抱,但我想已经没有必要了,我知道我们为什么会相遇了。再见,许午清,我们都好好的。”
离开饭店时我一身轻松。
如果我真的约他出来,那些便是我想对他说的话。
然而,实际上,我并没有约他出来。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就要离开深圳了。不过,关于我们为什么会相遇,我确实自以为想通了。
“你先落个脚,明年我找你去。”肖恩咬着汉堡,回了一条消息。
“你舍得跟你男朋友异地?”我不信。
“我俩长不了,差异太大。”
我没接下去,感情的事,当局者自己的华容道,外人解不了,何须多言。
“宝。”
“嗯?”
“你会遇到的。”
“嗯。”
“明天我请假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别折腾,一个行李箱,自己打个车就去了。走吧,你不是还得回公司。”
我最后看了一眼许午清的网易云然后删了app。想起来,我们还有最后的联系,是王者,我弯弯嘴角,这回的笑是自嘲,我想许午清应该压根儿没有发现我正在从他的世界里消失,这样也蛮好。
我登上王者账号,发现我还躺在他的游戏好友列表里,之前很久没玩这个游戏的他,上了钻石,大概是陪女朋友玩。我正打算取消相互关注和好友关系,许午清上线了,还发来了消息,“听说你要离开深圳了。”
“是的,抱歉啊,删了你的联系方式,听说你谈恋爱了,祝福你。认识你很高兴。”
回复完消息,我取消互相关注,删了他的游戏好友后卸载了游戏。
“傻乐什么呢?”肖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笑笑,装好手机,“去年收购的独立手游海外刚上线就爆了,搞不好能给我那法斗弄一游泳池了。”
“靠谱,正好最近房价在掉。我记得团队在深圳,那你还去上海,不留下盯着点儿。”
“自然不用我盯,决定投的一半原因是ceo,难得的人才,除了脾气有点儿怪。”
离开饭店,深圳黏腻酷晒的天气顿时把人裹得有气无力,和肖恩分开后,我回到住处。
坐在床上看着空荡的房间,想起那一天,许午清帮我搬完书架,坐在桌子旁吃冷饮,看着我。
我再一次被迫面对人生的几大错觉之一--我觉得我们的故事还没完。
故事开始时,我自信地以为这个故事里,我仍是主角,主角所向披靡,怎么会爱而不得呢。
故事收尾时,才在梳理了蛛丝马迹之后惊觉,这不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