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京中先生再见
一、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心灵感应。
从学校的食堂出来,抬头向空中看时,月亮又圆又亮。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该和京中先生再见了。
二、
如果问谁是我最崇拜的人,那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京中先生。
一个瘦高的老头,有着浓密的眉毛和深深凹陷的眼窝,在同龄人中是帅气的。他张口便是满嘴的方言,但唱起戏来却毫不含糊。
作为我最早的艺术启蒙,他在我眼中几乎无所不能。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让他远近闻名,挂满了墙壁的书法作品,落款边都写着一个“京中”——这是我对他最早的记忆,以至于十几年后,看到他真正的名字时,都怀疑是印刷错误。他唱戏也是一绝,在舞台上演过大反派,想起他躺在床上教我唱戏时的场景,《玉堂春》的一个句子可以扣一天。
每当回到那个还残留着他气息的房间,我似乎又能看见小时候熟悉的场景。老电扇在嗡嗡地转,他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看戏,让我一个人坐在旁边自己练字。写完几张大报纸,才会偶尔来看一眼,望着那张散发着墨汁臭味、布满了歪歪扭扭字体的报纸,敷衍得说,“这个马蹄写得好”。
怎么回事,我又想他了。
三、
那天在学校接到电话,妈妈说他去世了。我异常地平静,似乎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前一天,我已经感知到了。
从他生病开始,我便每天过着惶恐地生活,以至于将许多荒谬且毫无关联的事情与他联系在一起。就像那时我仔细记录着每一天,写作业不敢用完一支笔的笔水,生怕笔水用完了,就见不到他了。面对未知的离别,我总是希望用一个可以量化和感知的东西去度量,未知让我惶恐,可固定的期限难道就不是吗。
那晚我请假回家,坐着别人的车,车里放得是阿黛拉的《someone like you》。我看着车窗玻璃上残留的雨水痕迹,心中仍旧是平静。直到车停在楼下,走进楼栋,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突如其来的痛苦攥着我的心脏,让我喘不过气。
爸爸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爷爷了。
屋里大家都红着眼眶,亲戚们让我节哀顺变。但是我的情绪不能再受理智控制,眼泪的闸门坏了,怎么也关不上。我走到那个曾经他摇着蒲扇躺着的床,上面已经空空荡荡。明明满屋子都是熟悉的味道,但怎么也找不到他。
他就这样消失了。
我甚至没有和他告别。
屋内烧着纸的火盆扬起纸屑,在我面前螺旋式地上升,飘荡。他那张八十岁时自己去拍的照片就竖在后面的桌子上,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大家站在照片的前面,一一和他说着道别的话。轮到我时就只是沉默,甚至连嘴都张不开。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怎么道别呢,他真的离开了吗。
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再也找不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了。
四、
“那么大的爷爷,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小盒子。”
出殡的那天,我心情异常平静,听着殡仪馆里哀乐的声响,挤不出一滴泪。
原来我的情绪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他喜欢打麻将,几乎没输过。下葬的时候,他的骨灰和几个麻将被一起留在了墓地。我一直抱着遗像,整个过程,从头到尾。相框很硬,有棱有角,却没有他的温度。
离开的时候,我看着那块崭新的墓碑,默默和他告别。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吃完饭我就回到了学校,仿佛还是一个没事人。我伤心的情绪被关上了,在旁人眼里,我似乎心情还不错。说起来,人的情绪,真是奇怪。
五、
只是告别,但却不是永别。
他去世后,我常常能梦见他。
还是熟悉的场景,他躺在那张床上,摇着蒲扇。或是像小时候一样,说着我听不懂的日语来吓唬我。一切都那么真切、那么清晰。
想起最近的一次,我对他说,这是梦吧。
他看着我笑而不语。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或许他还在,只是用另一种形式存在罢了。在我笔下神似他的字体中,在我脑海中《苏三起解》的唱段中,在我的音乐里,在我和他一样的“坏习惯”里。
我只是短暂地和他告别,他却不曾永远地离开。
或许。
六、
京中先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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