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中年矫情病,还是真的怀念故乡,我总觉得肉,还是老家的香。
从栏里吱吱叫着的猪到案板上热气腾腾的肉,猪的前生今世,不过小半天的光阴。一走到涞源著名的肉市,我就被那扑面而来的生猛打动,忍不住像个阔气人那样,不问价格就直接说,这块,给我来两百块钱的!卖肉的在低头数钱,连连应着,一抬头,是三哥。
三哥见了我,自是十分惊喜,连说不要钱,拿去吃.我哪里会揩他这个油,因为我知道,他可是个可怜的人呐。
大姨一共有三个儿子,早年间家里也是人丁兴旺的。大姨在生下三哥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姨夫受了刺激,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更别说几个孩子,他在外面游荡了几年以后也一病不起撒手走了。
虽然没了家长,但家还不至于塌,大哥已经在铁路上谋得一份工作,能养活弟弟,后来他又结婚生子,日子总算能将就过了下来。没想到,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年轻的大哥因为心脏病突然离世,留下一堆待接济的人。
二哥是个天生的混江湖的人,大哥走后,更加失去了管束,整日和人火拼。后来混到涞源实在呆不下去,远走到山西。他总爱说在山西的情形:想当年爷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和人争风吃醋,用左轮手枪逼着情敌退场。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无从考证。倒是带着美艳的老婆回来大宴宾客这事是真的,我也去吃的满嘴流油。
二哥外面那么风光,那么吃的开,却不管老实巴交的弟弟,一个子儿也给三哥家里留点。二哥去山西的时候,三哥才十几岁,穿的破衣烂衫,瘦小懦弱,总被人欺负,说话总是哭咧咧的。
失去了亲人的三哥一无所有。他开始干苦力,烧石灰。那是一个高强度的劳作,将青石经火烧来进行高温加热,从而使其发生化学变化,最终将青色的石头转变为白色的石灰。他不惜力气,整日辛劳,攒够了钱,将老屋推倒,盖起了崭新的六间大瓦房,又买了拖拉机,开始跑运输。
后来,有人看上了他的朴实,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带着他的新娘来我家,阳光洒在院子里,他们俩拉着晾衣绳说笑,微风轻轻的吹,新娘头顶的卷发轻轻的动。三哥让我猜谜语,问是什么东西越削越粗。以我八九岁的人生经验,只能想到削铅笔,但那却是越削越细。他公布答案,说打井的时候,井洞越削越粗!我看到他眼睛亮晶晶的,觉得他好聪明。屋子里,我们的姥姥在做饭。我有时候会回忆起这个场景,那一刻的生活温暖又充满希望。
但那年冬天真的是冷极了。他们的拖拉机走到半路熄火了,三哥的小舅子用手柄发动那机器,谁知围巾却绞了进去,三哥跑过去的时候小舅子都被勒的翻了白眼。这一事故,花光了小家庭所有的钱,人却半身不遂,只剩下半条命。
三哥重新开始烧石灰,起早贪黑。有一天,天黑了,他回到家,看见一岁多的儿子在院子里玩妈妈的鞋子,屋里没有开灯,能听到刚满月的女儿沉沉的呼吸声,三哥打开灯,孩子的妈妈,已经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哥料理了后事,将房子卖掉,女儿送了人,带着儿子离开了家乡。
在外面打工的一段日子他开始了第二次婚姻,但由于儿子和女方不能够融洽相处最后还是分了手,几年后,他带着儿子回来,做点小生意谋生。没过多久,情场战场均失势的二哥也带着儿子回来了。
村里人说,这么多年,他外面风光的时候从没想到你在家里的难,还理他做什么。三哥却是个厚道人,将几年的积蓄盖了几间房,四个男人有了容身之所。重新过起了日子。
二哥回来后,天天和村里的老光棍混在一起吹牛打扑克,说着当年的事。三哥在工地当小工,累死累活。一日,二哥骑摩托车倒在路边,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家,说等三哥回来送医院。三哥回来一看,人都已经走了多时,变硬了。
二哥的丧事过后,三哥又结了婚。女方有俩儿子,一共有四个孩子等着娶媳妇,压力更大了。女方和三哥一样,吃苦受累的干活是一把好手,他们夫妻俩养了许多猪,三哥开始卖肉。
三哥老了,他的脸上也有了屠夫应有的凶悍。他依然穿着破破烂烂,脖子上挂着油腻腻的包,刀起刀落,精准的切分着这庞然大物。 看着他剁肉的狠劲儿,没人想到,这也曾是个清瘦的糯软的人。
什么东西越削越粗呢?除了井洞,还有人的神经吧,刀刀下去,神经却变的越来越大条,这样的神经,才更容易无条件的接受生活赋予它的一切苦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