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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一件趣事。
苏教版语文书里有一课是边城节选,选的片段极好,是翠翠和二老初遇的那个端午节的一章,我读高中的时候,这篇文章被拿出来重点讲过。
早读一般是温书,我们当时就读边城。里面写傩送,说他“不爱说话,眼眉却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时人又称他为岳云,这样的描写已经足够了,我们知道傩送一定长得极其英俊,偏后文又写,“傩送美丽得很。”且单独成句,我们时读到这句都吃吃地发笑,互相打趣,还用怪腔来读,如今想来也还是妙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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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文笔我是甘拜下风的,其描景状物的功力简直炉火纯青。套用红楼梦里香菱学诗的说法,说不出哪里好来,合上书却仿佛亲眼见到那景一般。湘西茶峒的老渡河、沿江吊脚楼;端午戏鸭、情歌对唱我一概都没见过,读了这书,却仿佛在茶峒住了很久。
沈从文的文笔是极美的,但终究隔了几十年,读来难免有滞涩之感,加之湘西地说话自有特色,不受熏陶之人,自然难读,也颇有怨怼。但读他人乡音,其实也很有乐趣的,比方说,翠翠和傩送初遇时还骂过句脏话,“你这悖时砍脑壳的”,我也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但读起来就很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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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读边城的时候,没什么特别深的感触,湘西一带的风土人情确实令人心向往之,但也仅此而已。
再读边城,我却大为惊讶,隐隐从中读出些许残酷的东西来,读完后仿佛有一口郁结之气,凝在心口。
边城的重点不在故事,它像是一幅山水画,并没有很线性的故事情节,主角不是里边的人,而是湘西的风土人情,是这个地方的美。那人的作用在哪里?人就像是画龙点睛,风景是自然的,只有加上人它才活了,人是边城气韵的化身。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管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是,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他,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着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故事便从这里开始。这女孩子叫翠翠,老人是她的祖父,平日守渡船为生。翠翠的母亲多年前跟一个军人相爱有了孩子,无法私奔,竟先后自杀。翠翠日益长大,她长养在自然里,如同小兽般天真。端午节时,偶遇傩送,二人情窦初开,不想傩送的哥哥天保也爱上了翠翠,派人向老人说媒。兄弟两挑明后决定通过唱歌赢得翠翠的心,傩送彻夜唱歌后,天保明白自己无法打动翠翠,又与老船夫发生误会。婚事未成,胸中郁闷,跟船下川东经青浪滩是不慎落水而亡。
父亲顺顺因此怪罪老船夫,傩送因手足之情也对老船夫冷眼以对,老船夫欲提亲,遭拒,王团总想与顺顺一家结亲,他们以新碾坊做嫁妆,顺顺同意了,傩送却无意王小姐,跟船下辰州去了。一连串的误会让老船夫愧疚不已,竟在雷雨夜死去,当晚渡船没了,白塔也塌了。只剩翠翠一人守候在渡船上等待傩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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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仿佛只讲了一个爱情悲剧,这里面没有一个是坏人,却共同酿造了一个悲剧,至多称他为宿命。事实上,有更深的东西埋在里面。
边城里有两场婚姻和两场死亡。翠翠的父母在对唱情歌中相爱。
有了小孩子后,这屯戍兵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背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
二人无法远走高飞时,屯戍兵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死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这女孩子等到孩子落地后,也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
你没有有觉得很奇怪,苗族女子性情热烈,一对情侣往往对唱山歌互诉衷肠,感情至上,一直不论门第,不兴钱财,又没有汉人文化里那么多繁文缛节,偷情便偷情了,为什么就不能结婚,而活生生的酿成一场悲剧呢?
在边城里,苗族文化里追求爱情的天性受到了压制,这种力量是从哪里来的,而祖父避而不谈,“谁也无罪,只应‘天’去负责”,暗示着这件事情是个人力量不能扭转的。
边城原来是个桃源,却因为这股力量发生了改变,能够影响一群人的观念和行为方式的必是另一种文化。
到这里一定要提及这部小说为什么叫做边城,茶峒居于四川湖南之间,恰是两省之间,在地理上就是一座边城,这同时也意味着这座小城是位于两种文化的中央,一边是苗族的原始民风而另一边是封建宗法控制的汉人文化。茶峒的文化受到了汉文化的入侵,道德伦理无可避免地被侵蚀,并且人力难以抵挡,这才是更加深层的悲剧。
茶峒在历史上旧时镇压苗民而修筑的,所以城内多戍屯兵,虽两族互居,但明以后民国之前,这里苗汉不可通婚,文化的冲突可见一斑。两种文化放在一起,引黛玉姑娘的话,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翠翠父母不能相守自然是两种文化冲突下的悲剧,无论如何这一次苗汉的融合失败了,并且已经可以见到汉文化占据了上风。这并没有结束,在翠翠的婚事里,不断地出现了这种力量的阻挠。书中如此多处出现了“渡船”和“新碾坊”,众人谈论顺顺家的婚事,无不以这两件东西来代替双方。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认识’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个人心里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渡船做嫁妆,让翠翠和祖父无比的自卑,所以翠翠在情感中才会表现的如此纠结和沉默。这条渡船出现次数如此之多,明晃晃地跟我们一直显示存在感。这已经不是一条渡船了,它好像也有条生命,且总显示着翠翠和祖父两个人的命运,而翠翠和祖父是沈从文从苗家文化里选出的两个代表人物,在最后这条渡船的命运是被水冲走了,也许已经预示着湘西古老传统即将崩溃了,读到最后不免让人悚然一惊。
那碾坊呢?它是金钱的表现,是物质利益的诱惑。众人对两种婚姻的看法,透露了婚姻观的巨大变化,淳朴的嫁娶观念由金钱婚姻替代,湘西边城已经被汉族的封建传统文化渗透和征服了。
被冲走的渡船还不够,沈从文还特地点出了一座白塔,说这座白塔和茶峒的风水有关系,白塔怎么样了?它在同一个雷雨夜里倒塌了,它似乎暗示着我们有一种东西死掉了。我们无法完全阐述这种东西,但我们能感受到一种痛楚。这天晚上雷雨交加,祖父一夜死去,渡船被冲,白塔倒塌,在小说的最末悲剧如同狂风暴雨,沈从文竟然如此狠心,一点希望都不留下吗?不是的,在末尾我们见到了。
这个人也许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总亏是留了一点渺茫的希望,而这足以让我大为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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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绝不只写了一个爱情故事,一方风土民情,否则它当不起如此盛誉,据说在99年《亚洲周刊》做了一次中文小说排行,只有《呐喊》压住了它,拿了个第二名。
我得说沈从文好曲折的内心,处处有隐喻而又结合的毫无破绽。中国人果然很含蓄,含蓄到他似乎什么都不想点明,却又希望你处处能明白。
沈从文到底写了什么,大家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各有各的想法,这才是妙处。我觉得哪怕读了这书,只了解了湘西民风,那也很好。
边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不需拘于一种看法。我觉得把它当成中国的桃花源,西方的瓦尔登湖,也是很有趣的。虽然在我眼里,这处桃源已经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