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七十三回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赵姨娘正和贾政说提亲的事儿,忽听外面一声响动,忙问门外丫头怎么回事,原来是外屋间的窗扇没扣好,从窗框的插环里滑落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亲自带领丫环重新上好,才又进屋来服伺贾政安歇。

  怡红院中宝玉刚躺下要睡,丫环们也正想各自散去安歇,忽听有人敲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环小鹊,问她来有什么事,小鹊不答,径直到房里来找宝玉。见宝玉刚躺下,晴雯等人还在床边坐着,大家在开着玩笑,见小鹊进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还跑来做什么?”小鹊笑着对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如此这般在老爷面前说了。你小心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转身就出去了。袭人追出去留她喝茶,她说怕门口值班的关门,便匆匆走了。

  宝玉在床上听了小鹊的话,如孙大圣听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脏一齐不舒服起来。他知道赵姨娘心术不正,跟自己就像仇人似的,也不知她在老爷跟前说了些什么。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先背熟了书本,预备明儿查考。只要不背出差错,即便有其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暗自后悔,这些日子都忘记书本的事了,原来背熟的文章又都生疏了,早知有今天,怎么也该天天温习些的。现在想想,能记住的,立刻可以背诵的,不过《大学》、《中庸》、上下两本《论语》。至于《孟子》上本,有一半是夹生的,磕磕绊绊,若在里面随便提一句,肯定接背不下来的;《孟子》下本,有一大半都忘了。《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然不是特别精通,还可应付。别的虽然都不记得,幸亏老爷平日也未吩咐过要读,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还不妨。至于其他古文,这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及其他汉唐时期的文章,也不过几十篇,而且都是闲暇时随意翻阅的,不过一时的 兴趣,随看随忘,这几年又未曾温习片言只语,根本就没下苦功夫学过,怎么会记得,这个是绝难应付过去的。还有那些八股文,平常就深恶痛绝,认为原本就不是圣贤所撰著的,怎么能阐明些许圣贤高深精妙之道,不过是后人沽名钓誉的借口。虽然老爷当年动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学读的,不过是后人应试的文章,偶见其中一二篇或可承上启下,有的写得精致,有的写得悠闲,有的写得嬉戏,有的写得悲戚,稍能打动自己的,偶而读一读,不过满足一时的兴趣,根本就没潜心研究过文章如何构思成篇的。现在如果温习这个,又恐明天老爷考问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考试这个。况且一夜的功夫,也不能全部都温习。想到这里,平添了许多焦虑。自己读书不要紧,还连累一屋丫环们都不能睡觉。袭人和麝月、晴雯等几个大丫头自然是不用说,一旁剪烛斟茶的那些小丫头都困得睡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见了骂道:“小犊子们,一个个黑天白夜地睡还睡不够,偶而一次睡晚了些,就装出这这副模样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

  就在晴雯说话间,只听外屋间“咕咚”一声,众人不等晴雯话说完,急忙起身出去看,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坐在那儿打盹,一头撞到墙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好是晴雯说话时,她愣怔怔的以为是晴雯打了她一下,忙起身哭着恳求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不禁笑起来。宝玉忙从旁劝晴雯道:“饶她去吧,本该让她们都去睡觉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推宝玉回屋去道:“小祖宗,你只顾你自己吧。总共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思暂时都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再随你关心什么去,可别耽误了明天的事儿。”宝玉听袭人说得恳切,只得转身回屋又去读书。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给他斟了一杯茶来润嗓子,宝玉接过茶喝了。见麝月只穿着件短袄,解去了外面的裙子,宝玉道:“夜深了,冷,怎么也得穿一件大衣裳才行。”麝月指着宝玉面前的书笑道:“你先把我们忘了不行吗?把心思都用在它上面吧。”

  话音未落,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边跑边喊道:“不好了,有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一听,忙问在哪里,立即召唤其他人起来,一起出去到各处寻找。

  晴雯在一旁见宝玉读书苦恼,耗费一夜精力,明天还未必过关,心里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逃脱此难,正好春燕、秋纹忽然进来报此信息,心里一惊,计上心来,见其他人都出去了,上前对宝玉悄悄说:“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就说吓着了。”此话正中宝玉下怀,便让晴雯叫人把各处值夜的人都喊来,打着灯笼,到处搜寻,并没找到踪迹,都说:“想必是小姑娘们睡花了眼出去,见风摇动树枝,错认作是人了。”晴雯接口训斥道:“别胡乱放屁!你们查得不严,怕落下不是,还拿这话来对付。刚才有人跳墙并不是一个人看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都亲眼见到的。现在宝玉吓得脸色都变了,浑身发热,我现在还要去上房取安魂丸去。太太问起来,是要禀报清楚的,难道依你说的就这么算了不成。”众人听了,吓得都不敢吱声,只得又去各处继续寻找。

  晴雯和秋纹二人果真出去取药,故意闹得众人都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探视送药,吩咐各处值夜的人仔细搜查,又令人去查对二门外邻园墙值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通明,闹腾了一夜。到了五更天,王夫人见还没查着,就传男女管家,命他们再仔细查问查问里外值夜的全部人员。

  贾母听说宝玉被吓到,忙细问原由,大家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禀报。贾母听了道:“我就料到必会发生这种事。如今各处值夜的都不小心,昨天夜里这种事还是小事,只怕他们自己就是贼也不一定。”

  这时,邢夫人和尤氏等人都过来请安,凤姐和李纨姐妹等人都陪侍在一旁,听贾母这样说,都无言以对。唯独探春起身上前笑道:“近来因为凤姐姐身体不好,园内的人比先前放肆了许多。先前夜里值夜的人不过是偷着玩一时半刻,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玩一玩,不过是为了熬夜免困。近来渐渐变得放纵不羁,竟摆开了赌局,甚至还有挑头的局主,一场下来有三十吊、五十吊或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然发生为此争斗打架的事。”贾母听了忙质问探春说:“你既然知道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们?”探春答道:“我觉得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舒服,所以没禀报。只告诉了大嫂和管事的人,训诫过几次,近些日子好了些。”贾母忙责怪道:“你个姑娘家,怎么知道这里头的厉害。你自以为耍钱是常事,不过小打小闹。殊不知夜间既然要耍钱,就保不住不喝酒;既然喝了酒,就免不了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或寻张三觅李四,特别是夜静人稀,顺便就可能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陪伴园内姊妹们起居的都是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盗贼事小,如果再沾带些别的事,关系可不小。这事怎么能轻松饶恕呢。”探春听了,无言以对,默然归坐。凤姐虽说病情未痊愈,精神头也比往常稍减,现在见贾母这样说,便忙接口说:“偏偏我又病了。”随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管家事的四个媳妇过来,当着贾母的面训斥了一顿。贾母命她们即刻查出挑头的赌家来,有举报者赏,隐瞒不报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人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舞弊,忙到园内传齐众位值夜人,一一盘查。虽然大家尽力抵赖,最终还是水落石出。查出挑头的大头家三人,帮忙聚众的小头家八人,参与赌博的共二十多人,都被带来面见贾母,这些人吓得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赌钱有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的妹妹,一个是迎春的乳母。贾母命她们亲自将骰子和牌一起烧毁,所有收的和赢的赌钱都没收分发给众人,将为首的三人每人打了四十大板,撵出府门,永远不许再进入;其他参与赌博的每人二十大板,罚没三个月月钱,收入用于清洁厕所的费用内。又将林之孝家的训斥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自己的亲戚给她丢了脸,觉得很没面子。迎春坐在一旁,见自己的乳母跪在那里受罚,也觉得不好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这样,有点物伤其类的感觉,也不太好意思,所以都起身笑着向贾母替迎春求情:“这个妈妈平日原本不玩的,不知怎么的会玩上这个,也许是偶然高兴。求老太太看在二姐姐的面上,饶她这次吧。”贾母道:“你们不知道,这些奶妈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的,比别人有些脸面,就好生事,甚至比别人更可恶,专们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经历过的。况且早就要抓一个做样子,立规矩,今天恰好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人听贾母这么说了,只得作罢了。

  一会儿,贾母歇晌,大家都退出屋去,知道贾母今天生气,都不敢回家,只得在离贾母住处近的屋子里等候。尤氏前往凤姐住处来闲唠了一会儿,见凤姐也不舒服,只得到园内寻找众姑嫂闲谈。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会儿,也前往园内散心。刚到园门前,见贾母房内名叫傻大姐的小丫头笑嘻嘻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瞧,冷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赶忙站立在一旁。邢夫人说:“这傻丫头又得到了个什么稀罕的东西这么高兴?拿来我瞧瞧。”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选上来给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干粗活的丫头。因为她生得面阔体肥,两只脚干粗活简捷麻利,而且性情愚钝,一无所知,行事说话,无拘无束。贾母因为喜欢她爽快利落,说话风趣搞笑,便给她起了个名子叫“傻大姐”,闷了便常逗她取笑一会儿,毫无顾忌,因此又叫她“傻丫头”。就算她有失礼之处,大伙见贾母喜欢她,也就不去责备她。这丫头也借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召唤她时,便进入园内来玩耍。今天正在园内捉蟋蟀,忽然在山石背后捡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华丽精致,确实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是两个人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一面是几个字。这傻丫头哪认得这绣的是春宫图,心里还琢磨:“敢情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就是两口子打架。”费劲脑筋猜不明白,正要拿去给贾母看,所以笑嘻嘻地一边走一边看。

  撞见邢夫人问她,便笑答道:“太太真说对了,真就是个稀罕物呢。太太快请瞧一瞧。”说着,便双手递过去。邢夫人接过来一看,吓得连忙紧紧攥住,忙问:“你在哪里得到的?”傻大姐回答:“在山石后面捉蟋蟀时拣的。”邢夫人正色警告她:“不许再告诉其他一个人。这不是件好东西,让其他人知道了,连你也要给打死。只因你平日傻傻的,什么也不懂才饶过你,以后再别提这事儿了。”傻大姐听了,吓得脸都黄了,战战兢兢地说:“再不敢了。”慌忙跪下磕了个头,傻呆呆地走了。邢夫人回头看时,跟在自己身后的都是些女孩子,不便递给她们拿着,便塞在自己的袖袋内,心中十分纳闷,揣摩这种东西从哪里来的。来到迎春院门前,立刻镇定了下情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令人敲门进入院中。

  迎春正因为她乳母获罪,自觉丢了脸面,心中不痛快,忽报母亲来了,随出门接入屋里。献茶完毕,邢夫人埋怨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做了这种事,你也不说说她。如今别人那里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种事来,多不好意思。”迎春低着头摆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过她两次,她不听也没办法啊。况且她是妈妈,只有她说我的份儿,我怎么能说她呢。”邢夫人道:“胡说!你有不对的地方了她就该说,如今她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份来教训她。她敢不从,你就去告诉我才是。如今外人都知道了,这多不好意思。再者说了,就她去做头家,我还怕她花言巧语的,跟你借簪环衣鞋做本钱,你这心软面矮的,未必就不周济她些。若被她骗去,我是一个钱都没有的,看你以后怎么过节。”迎春低头不语,摆弄衣带。邢夫人见她这样,冷笑道:“还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琏二爷和凤奶奶啊,两口子风风光光,遮天蔽日的,百事周全,总共就你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能说上一句话,你又不是我生的,如今你只好任凭他们摆布了。你虽然同他不是一娘所生,怎么说也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照顾些,免得别人笑话。这天下的事真是难说,你说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生的,那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生的,虽然出身一样,可你娘比那赵姨娘强十份,你也应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而不及她一点?唉!还是我无儿无女的干净,省得被人笑话。”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也趁机说:“我们姑娘老实宽厚,哪像那三姑娘伶牙俐齿,就会在自己的姊妹们面前耍横。明知姐姐这样,她还不照顾一点。”邢夫人道:“她哥哥嫂子不也是这样?别人又能做什么呢。”正说着,有人来禀报:“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她自己去养病,我这里不用她伺候。”接着,又有探春的小丫头来报告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边走去。

  迎春把邢夫人送到院门外方回屋,丫头绣桔对迎上她说道:“怎么样,前天我告诉姑娘,那个攒珠累丝金凤钗不知哪里去了。禀报了姑娘,姑娘也不问一声。我说一定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聚赌做头家,姑娘不信,还说司棋收着呢。司棋虽然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她,她说她没收,还在书架上的匣子里放着,恐怕姑娘八月十五日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总是顾及脸面怕人恼。如今怕是无着落了,赶明儿要都戴时,唯独咱们不戴,多不好呀!”迎春道:“这还用问,她当时悄悄拿出去,我以为是她暂时借用一下,不过一时半晌,仍旧会悄悄地送回来,这事儿就完了,谁知她竟然忘了。今天偏又把这事闹腾出来,想必问她也没有什么用。”绣桔道:“她怎么可能是忘记了!她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敢这样。我有个主意:我还是将此事禀报给二奶奶,要么她找人去要,要么她图省事,拿几吊钱来替老奶奶赔偿,你看怎么样?”迎春忙道劝阻道:“算了,算了,算了,省些事吧!宁可丢了,何必又要生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这样省起事来,将来还不得连姑娘都被骗去了啊,我还是得去对二奶奶说。”说着转身便走。迎春也不再言语,只好由她去。

  谁知迎春奶妈的儿媳玉柱媳妇正因为她婆婆获罪来求迎春去说情,走到门外刚好听到绣桔和迎春说金凤钗的事,就没敢进去。也确实因为迎春平日懦弱,她们都不把她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桔决意去禀报凤姐,估摸着这事脱不了干系,只得走进屋来,先陪笑拦住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凤钗,确是怪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钱捞本,所以暂借了去。原本说一天半天就赎还的,因为总未捞回本儿来,就耽误了。碰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怎么说也是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总是推迟,终久是要赎还回来的。现在还要求姑娘看在从小儿吃奶的情分上,到老太太那边去求个人情,救出她老人家才好。”迎春当即拒绝道:“好嫂子,你趁早打消了这念头,要我去说情,等到明年也不行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一大帮人说情,老太太还不答应,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惭愧还惭愧不过来呢,还去自找羞臊去。”绣桔接口质问说:“赎金凤钗是一件事,说情又是一件事,两件事别绞在一起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还了不成?嫂子先送还金凤钗来再说。”玉柱媳妇见迎春决意拒绝她,绣桔的话又生硬坚决,一时无话可答,脸上有点挂不住,便明着欺负迎春的软性子,当着迎春的面训斥绣桔道:“姑娘,你别太仗势欺人了。你满府里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妈不是仗着主子多得些好处,偏咱们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地哄骗。自从邢姑娘来了,这里平添了邢姑娘的化费,不给增补不说,太太却吩咐一个月节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反少了一两银子。平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哪个不是我们搭上补给的?谁又去要了?大家不过将就些罢了。算到今天,少说也有三十两银子了。我们这些钱就白填了啊。”绣桔不等她说完,便“呸”了一口道:“干什么白搭了三十两银子?我先和你算算帐,姑娘跟你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见这媳妇要抖落邢夫人的私事,忙阻止道:“行了,行了,行了!你不能把金凤钗拿回来,也不必牵三扯四地乱嚷。我也不要那金凤钗了,即便是太太们问,我也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你快出去歇息歇息吧。”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说道:“姑娘虽然不怕金凤钗拿不回来,可我们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弄丢了。她倒耍赖说姑娘用了她们的钱,如今竟要用金凤钗抵折。这要是太太问姑娘为什么用了这么多钱,我们怎么回答?敢情是我们从中分贪了?这还了得!”一边说,一边哭了。司棋在对面屋里养病,实在听不过,只得拖着病体,勉强过来帮着绣桔质问玉柱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己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到床上坐着看。《太上感应篇》是道家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的一本书,一般认为是晋代人葛洪假托道家始祖太上老君的名义写的。

  三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碰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人来了。她们几个恐怕迎春今天心情不好,相约来安慰她。走到迎春院中,听见屋里有两三个人在吵嘴。探春从纱窗往屋里一看,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好像有充耳不闻的意思,探春忍不住也笑了。小丫环们看见姑娘们来了,忙掀起门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放下书起身迎接。

  玉柱媳妇见有人来了,而且探春也在内,没用劝便自己止住了嘴,趁便转身溜走了。

  探春坐下便问迎春:“刚才谁在这里说话?好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说什么,不过是她们小题大作罢了。问她干什么。”探春笑道:“我在外面听见说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跟我们奴才要’,谁向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向奴才要钱了不成?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一样的开销吗?”司棋、绣桔插口答道:“姑娘说的对。姑娘们都是一样的开销,哪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帐是怎么算的,不过要东西都得说一声。如今她偏要说姑娘开销过了头,她赔进许多来。姑娘们究竟向她要什么了?”探春笑道:“姐姐既然没有跟她要,难道是我们向她们要了不成!你叫她进来,我倒要问问她。”迎春笑道:“这话就可笑了!你们与她又没有什么瓜葛,怎么会连累她。”探春笑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就和我的事一样,她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埋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就同埋怨姐姐是一个道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关心那些钱财小事,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可能的事。但不知金凤钗为什么又夹带在这事儿里头?”

  那玉柱媳妇生怕绣桔等人把她告出来,急忙进屋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笑道:“你们真是糊涂!现在你奶奶背了一身不是,还不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说的做头家的钱拿出些来把钗赎回了就完了。现在不比没闹出事来的时候,大家都藏着掖着互相留脸面,现在既然已经丢了脸面,还不赶快趁此时把事情了了?就算有十个罪,也只是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道理。你听我的,还是去跟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呼小叫的怎么能行啊?”玉柱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法抵赖了,只是不敢到凤姐那里自首。探春见她不置可否,便笑道:“我没听见就算了,既然听见了,怎么也得替你们想想办法。”说着向待书使了个眼色,待书点头会意转身出去了。

  屋里剩下的人正在说话,忽见平儿走了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情是有驱神召将的法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是用兵用得最精,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意的妙策啊。” 宝钗见二人取笑,便使了个眼色给二人,令二人打住,随即说别的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便问:“你奶奶身体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受什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告诉我。”

  玉柱媳妇立刻慌了手脚,忙上前来抢着对平儿说:“姑娘先坐下,让我把事情的原委说给姑娘听。”平儿正色道:“姑娘在这里说话,哪有你我乱插嘴的道理!你但凡懂点礼节,就应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就不能进来,哪有外头的媳妇无故进到姑娘们房里来的规矩?”绣桔在一旁故意说:“你不知道,我们这屋里是没规矩的,谁爱进来就进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对。姑娘脾气好,你们就该把她打出去,然后再去禀报太太才对。”玉柱媳妇见平儿这样说,忙红了脸转身退出去。

  探春接着刚才平儿的问话说道:“我对你说,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柱子媳妇和她婆婆仗着是二姐姐奶妈,又瞅着二姐姐脾气好,便私自拿出二姐姐首饰去当钱聚赌,而且捏造假账诬赖他人,还威胁要去求人情,我们几个来时正赶上她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喊大叫,二姐姐还管不了她们,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难道她是天外的人,不知道道理?还是谁主使她这样做,先把二姐姐制服,然后就治我和四姑娘?”平儿忙陪笑道:“姑娘今天怎么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话说,‘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当然有些担心。”平儿没有接话,而是转头问迎春道:“若论这事,还真不是什么大事,非常好处置。但她现在是姑娘的奶嫂,姑娘看怎么办才好?”

  迎春此时正和宝钗在翻阅《太上感应篇》里的故事,也没细听探春和平儿说的话,忽听平儿问她怎么办好,便抬头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她们做错了事,自作自受,我也不能去替她们求情,我也不去难为她们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回来我就收下,不送回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能帮她隐瞒遮掩过去,是她的造化,若隐瞒不住,我也没办法,总不能为了她们反去欺骗太太们,实在不行就直说。你们都说我脾气好,没个主意,你们要是有什么好主意,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是没有什么办法。”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二姐姐若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那么多人,又该如何处治她们呢。”“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意思是虎狼都站在台阶下了,还谈什么因果报应。这个典故,与南朝梁武帝萧衍有关。萧衍热衷于佛教,疏于打理朝政,错用了奸臣侯景。结果在太清二年,侯景发动叛乱。侯景的虎狼之师都已到了梁朝宫廷的台阶上了,萧衍还在谈经论佛,以因果报应的思维对待眼前的危机,结果被侯景抓获。迎春顺着黛玉的话,却反其意笑道:“就是。多少男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事到临头尚且如此,何况我呢?太上老君说的好:救人急难,最能积阴德。我虽然不能救人,又何苦白白与人结怨结仇?做有损无益的事呢?”话音未落,只见又有一个人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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