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骤起,天左出氲,徐徐渐东……
车库弄了辆车,回城,路上诸人无言,我翻来覆去的想,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黑社会抓人,在年幼无知我心中本不应该是这般景象。我可以接受他们简单的坏,比如绑架、寻仇、刺杀等纯粹的犯罪,可刚才那副画面,不再单纯,坏的背后透着一股劲,这股劲仿佛来自方方面面,想不明白,想的太累,我不知不觉,就靠着车窗睡着了。
再睁眼,已到了大世界门口,众人下车,沉默却仍未打破,直至大哥问大家要不要进去洗个澡,他可能是看出我们几个怕了,让我们洗掉点晦气,而我们都没太大兴趣,见大伙都不语,大哥摊手:“那散了吧,都回吧。”然后他和二哥一起转身进了大世界,我跟几位哥哥道别后,向南走去。
这条街走过无数次,此时,街上霓虹闪烁,车流缓行,原本常年拥堵的市中心路口多了几位穿着制服执勤的交警,难得街道上一尘不染,地面上些许水痕衬得柏油路微亮,原本发灰的栏杆也洁白如新,两侧的店铺原本嘈杂的音乐声叫卖声都没有,招牌上的LED灯静默的闪着,熟悉又陌生。可即便如此,如此干净清爽的街景已经洗涤了下午的蒙尘,年轻人心底存不住多少事,负面的情绪可能扎根,但很快就被其他更新鲜的事转移了注意力。
忽然,我的手机响起,一看号码,孙哥,二叔的那位司机,我接听了,孙哥的声音传来:“小子,来试菜不?”我一听又有这好事,赶紧应了,孙哥那边嘿嘿一笑;“就知道你小子从不缺席,哈哈,来吧!”我赶紧招手打车,直奔西山。
试菜这种事,我从小到大参与过无数次,二叔是大商人,产业多,县城里第一家度假酒店就是他开的,虽说名头是度假酒店,可因为地处偏僻的省界,穷山恶水,没什么旅游景点,基本上没什么人来度假。但是各大机关都把这当做定点餐厅,往往有什么重大接待任务,会提前一天做一桌菜做演练,负责接待的同志会先去吃一次,确保次日的接待宴不出任何纰漏,但绝大多数时间,负责人看一遍就拉倒,这剩下一桌宴席自然就当是给二叔这帮手下发了福利,我也跟着蹭一顿。
当年,我一开始觉得挺开心,后来深感这是种浪费,总觉得这是多此一举,直到后来看到此间的每一处,比这更为荒唐的多此一举比比皆是,花样更是穷极智慧,从窃喜到困惑再到愤怒直至麻木。当然,这是题外话了,言归正传,彼时,当我正思索着,已经到了独家酒店,这酒店,当年觉得气派无比,其实也就一个双层宴会楼,一个四层宾馆,一个二层康体中心,大院的正中间一个大喷泉,不过如此,可当年就觉得这地是可以媲美大都市的。
出租车进不了院,门口停下,下车跟俩保安打了个招呼,径直走了进去,喷泉两侧的停车位停满了车。在其中,我认出了县委的车,八台奥迪全在,暗忖:怕是这整个班子都在这,不知道明天要接待什么大人物。到了大厅,迎宾的小哥不认识我,拦了我一下,我报了二叔的名字,说是孙哥找我来的,便放行了我。
熟门熟路,穿过大厅,走过一段挑高的玻璃连廊,进入宴会楼二层,按照惯例,试菜一般在大宴会厅旁边的小厅,里面有张大圆桌,可以坐二十人,据说按照国宴标准复制的,虽然我感觉设计这屋的人未必参加过国宴,但也假模假式的弄个大幅的江山如此多娇在墙上,地毯也是大红暗金团龙纹,大桌中间也放着一大盘假花,每次在里面吃饭,都会跟二叔的一帮手下玩一玩假装领导的把戏。
当我推开小厅的门,屋内传来哄笑声,一圈人中,我看到大都是熟脸,孙哥看到我,招呼我坐下,我坐到了他对面的几个空位上,打一圈招呼,嘻嘻哈哈地拽过一副餐具,然后开始吃,他们也毫不在意,继续聊他们的。
我正在猛啃一小块梅子排骨,看到有人点了跟烟,孙哥说:“最好别在这屋抽烟昂,明天还接待呢。”那人吧唧了下嘴,面露不屑:“开会窗不结了。”孙哥摇摇头:“反正我提醒你了,回头老板知道了,可要收拾你。”那人一脸扫兴:“得得得!”伸手把烟泡在水杯里灭了。有一人似乎是为了打消这尴尬气氛,就开口问:“明天来检查的是什么人啊,这隔壁可坐了整个县政府啊……”也有其他人附问,刚才点烟那哥们突然就笑了,我看着他,他做出一副大哥的派头,斜靠着椅背,笑嘻嘻地故弄玄虚:“来头大的可以吓死你!”问话的表示恭敬:“哥,还是你跟老板走的近,给我们唠唠呗。”
那人清清嗓子,身子离开椅背,伸出手指往半空一压:“说是省委来的大领导。”又有人问:“有多大?”那人双肘撑着桌面,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三把!”众人齐发出恍然的哦声。我很好奇,就开口问了:“哥,三把有啥尿?”那人眯着眼看我,孙哥接茬:“老板的侄子。”那人立刻绽放笑容:“嘿嘿,光听他们说了,头回见你啊,来,咱哥俩走一个。”我起身举杯啤酒一饮而尽,那人没干,提溜着杯子道:“这三把啊,是咱县出去的大人物,隔壁坐的全县委的吧,当年那人在咱们这干的时候,隔壁都还在村里端茶倒水呢。”我好像想起来了,先前在家看省台时,我爹好像提过一句这谁谁是我们这出来的,只是我丝毫不关心政治,没怎么在意,就大概记得是个身宽体胖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后面我看这人喝酒挺滑头,就没怎么问他事了,试菜试的差不多了,孙哥接了个电话,撩了之后,张罗着:“都拾掇拾掇,隔壁完事了,要下雨,老板让出去给红毯搭上雨棚。”众人纷纷起身,我也跟着起来,没人管我,我就跟着一起走了出去,搭把手出膀子力气。一群人去了宴会楼后头的库房,取了便携雨棚,抬着去了院里搭棚。
正搭着,宴会楼出来乌泱泱一堆人,走到近前,我仔细一看,赶紧张口就叫人:“童阿姨好!X局长好!X局长好!……二叔好!”叫了一阵,童阿姨冲我乐了一乐,我赶紧夸:“童阿姨您这大衣真好看!”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鹅黄色大衣,跟周围人笑道:“这小子嘴还是这么甜!比他爹强多了。”二叔在一旁正给童阿姨撑着伞,忙附和:“这点随我!”一群官员跟着干笑。
童阿姨打量着院里,突然开始指挥了起来:“老刘,那溜花摆的不对,余书记老家院里种的是两颗桃树一颗梨树,颜色应该是红红白,你这摆成红白红了,快去挪过来!”二叔忙让孙哥他们去挪,一帮人急忙过去挪花盆,干的热火朝天,童阿姨又在交待:“还有,老刘,我刚想起来,你那帮迎宾的小丫头,旗袍太短,明天让记者拍到余书记和这群丫头片子出现在一个画面里,不好看,让她们改裤子。”二叔点头,招呼过一个人来,附耳交待,然后说:“一定改。”
我看着院里人忙来忙去,觉得画面挺逗,这余书记,大概就是明天来视察的那位省委三把手,一群人居然还要研究花的摆放顺序,真是搞不懂这玩意有啥意义,可看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是在处理重要任务一般,又觉得肃然起敬,想想自己从小到大对什么指派任务都是敷衍的态度,不禁心生惭愧。
随后童阿姨又指出几个小细节问题,看来是刚才的会议上没有谈透,二叔都照做了,她才露出一丝倦态,抬手看了看表,那表真好看,夜色下闪着莹白的光,然后她说:“都10点了,不早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做好接待工作。”然后大步流星迈了出去,旁边的秘书忙接过二叔的伞,一溜小跑跟了上去,只见她坐上停车场最外侧的黑色奥迪,众人对着她的车行注目礼,目送出了酒店的大门,然后各自上了各自的车,纷纷离去。
院中很快就剩下二叔和我,以及一大帮还在调整院内细节的人,二叔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上,然后四下摸兜,我下意识的掏出打火机上去给他点上,二叔皱眉斜视我:“你小子!不让你抽烟,都他妈跟郑家那小子学坏了!”我意识到自己露馅了,赶紧低头,谁知二叔没打我,又抽出一支,递给我:“哎,要抽就抽点好的,不要抽差的,你还在长个,别抽太多就行了。”我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爷俩楞在了那,二叔举手就要打我:“他妈的,给你你不接着,等我给你点啊!”我赶紧接过来,点上,我们爷俩就站在雨棚下,慢慢的抽,一言不发。
烟抽完了,二叔又续了一根,再递给我,我摆手不要了,他点上,我寻思了一下,跟他说了下午的见闻,二叔那眉毛拧的像是要出水了,听完我说的事,长叹一口气:“真他妈作孽,老郑家为了傍紧点,真是啥都肯干。”我问他啥意思,二叔叹气:“你小孩都不该知道这些事,二叔是为你好,你那个哥们,你说叫什么林海那个,我盘算他是落了老虎的套了,跟着砍人绑票,早晚折里头!”我说:“二叔,虎哥还能给人下套,他算是我见过最虎的人了,他能有那脑子?”二叔持续叹气:“他没有,他大哥有,得,甭唠这个了,一会跟我回家,晚上住我那,省的你又满城乱跑,这明天有检查的,今晚哪都关门停业了。”我点头顺从。
爷俩坐上车,孙哥开的车,一路向东,路过一家药店,远远看着童阿姨的车停在门口,指给二叔看,二叔忙让孙哥靠边停车,思索一下,决定还是不下车了,示意孙哥走。
车刚动,突然一声脆响“砰!”我以为车爆胎了呢,一哆嗦,看到童阿姨的车前出现一个人,步履蹒跚,但手里居然托着一杆猎枪。只见那人摇摇晃晃走近童阿姨的车,贴近查看,发现车里没人,与此同时,我看到那件鹅黄色的大衣从药店门口出来,那人抬头,正好望见童阿姨,双方四目相对,童阿姨和秘书都是一声惊呼,扭头就往店里跑,那枪手随即就举枪,二叔一推孙哥,猛喝:“操!撞他!”
蹭!我们的车立刻蹿了出去,紧接着一声闷响,咣!只见那人被我们的车从后面撞上,直接撞到童阿姨的车上,二叔一手护着我的头,一手抓着扶手,紧张的看着前面,追问:“撞上没?撞上没?撞上没?”孙哥的声音哆嗦着:“撞…撞…好像撞上了!”二叔说:“倒车!我看看!”我们的车又倒了出去。
我看着前面,童阿姨已经被人护着躲进了药店,而她车侧面的那个枪手,趴在她的车上,晃晃悠悠,缓慢的瘫了下去……
二叔忙拉开车门,狂奔进药店,然后护着童阿姨出来,我下车,听得二叔说:“童书记,让司机送你回去,这事我处理。”童书记吓得瘫软,几下都没上的了车,眼看撞了几下头才爬回车里,然后她的车一溜烟,颠了。
然后,二叔回到车里,沉思了一下:“小孙,去,带手套捡枪打我们车一枪,打前挡玻璃。”然后掏出电话,打了个电话,似乎是打给公安局长,挂了后110报案,又打电话给手下,叫人过来,忙了一通。
二叔手下的车先到,他让一个人把我拉回家,我脑子已经吓的有些混沌了,就坐上车走了。
我回头看着案发现场,不远处,终于警灯闪烁。
(下期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