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29


一步,两步,三步,她会在哪里?院门口的石墩上?东门的银杏树下?锈迹斑斑的车棚里?还是13幢一单元楼梯口?猜测显然是多余的,我在第二个路口看见了她。三天没见,我在她面前蹲下,接着路灯仔细端详起来:白色的皮毛上沾着斑斑驳驳的泥渍,三三两两地黏在一起,两只耳朵机警地立着,嘴角的食物残渣蹭上了颤动的胡须,前肢立地,后肢屈在屁股下面,她就端坐在那里。棕色的瞳孔中映出我的眼神,惊喜又怜惜。

她是一只断尾流浪猫,我叫她灰,这是后来取得名字。

高三伊始,为了我的学业,母亲在学校里为我租了一套房,我的生活从宿舍转移到了教职工生活区。生活区是一个被十多幢住宅楼围成的四方大院,这里绿树成荫,花草成片,还有一汪清澈的人工池塘。不知是知识工作者们心地善良还是物业疏于管理,很多流浪猫聚集于此。路边,树杈上,楼梯角,旧车棚,或闲逛,或打闹,或抓耳挠腮,或伏地打盹,或高声呼朋引伴,一个个姿态万千,神态各异。在这里,可以看见蹲在地上用火腿肠喂猫的学生,可以看见墙角一排排装着猫粮,剩饭的小碗。这里有人和猫的温情,也有我和灰的故事。

我与灰相遇在这个秋天。月底,难得父母来学校看我,下了晚自习的我正兴冲冲地往家里赶,正要跑进单元门时,一道夺门而出的白影从我脚旁闪过,我吓得一激灵,寻影望去,一只猫在花坛前停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也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借着一楼透出的灯光,我依稀辨别出她白色的皮毛,圆圆的大脑袋,约一臂长的身体,圆溜溜的眼睛闪着骇人的光芒。我向来是不喜欢猫的,想到那满嘴的尖牙和磨得滋滋响的利爪便心里发毛。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转身跃进树林里,那个瞬间我才看到她尾巴的异常,比其它的猫短了很多,几乎是一团小毛球,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我惊魂未定地上了楼。第二天中午放学,我又在路上看见了她,也许是昨天的狭路相逢,也许是她与众不同的尾巴,我认得她。她迎面而来,我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她也抬头看着我,我们擦肩而过。我记住了她,她大概也记住我了吧。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在上下学的路上总能遇到她。要么趴在窗台上,要么在路边闲逛,要么在楼梯转角,要么从草丛里露出小脑袋。渐渐的,二者相遇,我总能感到一种默契,虽然不像熟人之间打招呼,但是相视而不笑,也许是出于礼貌,出于害羞,还是出于缘分。

如约而至的月考很快就浇熄了我对高三的幻想,我拖着身体往家里走,昏黄的路灯掩盖不了我浑身的沮丧。突然,路灯杆子下方探出一个小脑袋,没猜错的话,就是她躲在后面。我站在一米开外,她倒是主动,一骨溜闪出来,坐在路灯下。她吃饭了吗?我想起书包里的半根肉肠,于是从书包里拿出后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递上前去。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嗅了嗅,便抬起前爪啃起肉肠来。我轻捻着肉肠的另一头,看着她眯着眼睛左一口右一口,这么轻易就吃别人给的东西,真是小馋猫。默默地看着她吃完小半肉肠,我把剩下的都剥开放到她脚前,眼神示意后我起身,她衔起肉肠往树林里窜去。不知是因为帮助她解决了晚饭还是第一次与猫近距离接触,一种难言的幸福和快乐在我身体里扩散,更多是因为我得到了她的信任吧。

从那天起,我总会在书包里背几根肉肠以避免见面时的尴尬。我还买了一个浅黄色的小饭碗,就放在她经常出没的一单元墙角,每天都会加牛奶。灰也好,别的猫也罢,无论谁接受。

后来,加牛奶的频率从每天变成三天一次,再后来五天一次,甚至是一个星期,我也好久没见到灰了,谁会在无尽的题山题海里想着一只流浪猫呢?正如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再也触动不了沉寂的高三楼。这段时间,大家都是麻木的,机械地听课,做题,考试,然后再被现实打败。第一次市统测,我又倒退了两百多名。要是生活也能像排名一样该多好,后退到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我与灰的相遇。

我是真切地想她了。下午一放学,我就专门买了一包小鱼干去拜访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都没见到她,她居无定所,又岂能随便找到?失望之余,我在门口的石墩上坐下,思考人生。五分钟后,我正要起身去食堂,耳边就传来轻微“喵”的一声。终于出现了。在我转头的同时,她已经跃上了旁边的石墩,昂着头,前肢直立,后肢盘曲,坐得既严肃又文雅。她先是看着我,眼神就像约会迟到的人充满歉意,然后抬头看向别处。眼前夕阳西下,天空层叠的云染上了粉紫色的霞光,一直铺到天边,天空就在我的头顶,而我却好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它。我想起小时候躺在草地上比喻云的形状,或从指缝中窥视太阳,感受它的神奇,一阵清风,一只飞鸟,无忧无虑。如今,那份童真早已湮没在喧嚣的世界里。此时空气中竟出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我抬起右手伸向身旁的灰,颤颤巍巍的指尖触碰到她后背的瞬间,有电流般的感觉流遍我的全身,似痒似麻。然后是指节,再到整个手掌,感受柔软的细毛从指尖滑过的细微,我爱上了这种柔顺的触感。从头顶到后背,我反复地抚摸着她。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们就这样坐着,直到落日的余晖再次映红我和灰的脸。

至此,我与灰的点点滴滴已经如同被蜻蜓触碰的平静水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虽然轻微,虽然无声,但已经足够流到我的心里。这份突如其来的幸福在不经意间点亮我黑暗的高三。

这是我与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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