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
这是一首歌,是一首关于生命起点的歌!
80年代初,百废待兴,位于西北甘肃省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刚刚通上了电,电灯泡的亮起,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新降生一代的命运也在变幻的时代洪流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在大山里生生不息的我的祖辈父辈的故事,不应该被埋没,应该由我们传颂下来。
在看陈忠实的《白鹿原》时,深深埋藏在我生命底层的印记被点燃,这一场宏大悲壮的史诗,描写的不就是我的村子和我的亲人们的故事吗?村里总有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先生”,全村人叫他老师;也有一位可以看清庄前村后事,前世今生人的风水先生;祖坟前的一株草,一棵树,总是牵动着家里当家人的心;贤惠能干操持家事侍奉公婆男人养育孩子的仙草,不就是我的那些婶婶们;拿着烟锅儿,在村头议事儿、为生计叹息想着儿的,不是我那些手上铺满一层一层茧子的爹爹们吗。这片神奇的土地,线条粗狂色彩单调,但村子的戏台上,年年季季都浓妆艳抹的男人女人们粉墨登场,秦腔那粗狂的男声和娇柔的女声世世代代在山间绵延。
有一年,已经在青岛给我带孩子的爸爸妈妈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淳朴的乡音,田间地头的劳作场景,时代的动荡、挨饿的艰辛、没学可上的屈辱、改革开放的变迁让他们无比共鸣,镜头轮换间又给我讲起过去的故事,犹如我小时候,在炕上,在路上,在田间,白天,黑夜,我的妈妈,姥姥,奶奶总会给我讲一个个传奇的故事。通过故事,我知道了我奶奶的奶奶,我姥姥的奶奶,我的爷爷,我的伯伯,我的爸爸妈妈,这些故事如此传神,让我眼前总能浮现出一幅幅或光鲜新奇、或凄清悲惨的人物和画面。姥姥的娘家是镇上的大地主,姥姥从小就能穿绸缎的衣服,每天还有零花钱,唱戏那几天,她会将买来的糖瓜高高叠放在头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显摆,我妈妈的箱子里收着几样稀罕物件,铜碗银筷子,银掏耳勺,铜捣药罐子等等,她时不时会拿出来端详一下,那就是姥姥家以前的物件儿。经历了解放战争和文革,姥姥的多个父辈上吊或者跳崖,家族和个人命运急转而下,我小时候看望二太姥姥要去一个有黑黑长长弄堂的院子,太姥姥常年住在其中的一个小屋里。姥姥告诉我,当年她娘家有十二道院子!有驻兵时,家里就得接待,那些大兵会逗弄她玩儿,她家的女眷们一个个出动,集体擀面下面,那擀面杖总得近两米,擀出来的面一张张铺在院子的案上晾着,特别气势。孙家大院后来成为南湖镇诸多姓氏人家生活的居所,他们家的盛世,从此只剩传说,还有被打散的后代们各自不同的命运!最后被后母嫁到山里的姥姥,和生活在小屋里安详温和的太姥姥,是这段故事的传承人!晚年的她们,总是独坐窗前,等着人来,没人的时候,眼神朦胧而迷幻,多少奇幻陆离,悲欢离合的事情,还有一个个远去的亲人,一次次在回忆里咀嚼,直到去和他们相会。我的妈妈给我讲最多的,是60年代饥荒时期的事情,妈妈说那时候,村里的树皮都被扒光了,晚上漆黑嘛黑的,只看见一颗颗树在山上村头白亮白亮的!哪家大爷走着走着就倒地再也没起来,哪家奶奶背着柴火想倚在田埂上歇会儿,也再没起身。她自己的亲大爷饿倒了,家里没吃的,我姥姥端了一碗饭想救急喂他,但他舌头硬的一口都吃不下了!我三叔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位婶婶,两人想一起去新疆,因为有违伦理被硬硬拆散,那位婶婶最后带着一双儿女去河南寻亲,一到地儿就被洪水冲走了!最后我三叔当兵去了新疆,在那里生儿育女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还会讲很多我爷爷的故事,我爷爷8岁丧父,12岁当家,仅读了几个月私塾但一生技艺超群,木匠、毡匠、裁缝,还是一等一的社火高手,会唱会画会拉;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中医,就凭着这身本事,即便他被划为四类分子我奶奶又是小脚手上还有残疾,也养活了我爸爸姊妹8个。但遗憾的是,三个儿子里,唯一遗传爷爷聪明才智的大伯,在17岁那年得了一场急病,还没等在外边驻村给人看病的爷爷回来就走了。妈妈还会给我讲她和爸爸的故事,他们怎么因为爷爷给姥姥看好了病说的娃娃亲,十几岁时两人同在生产队干活,我爸胆小怕事妈妈经常给他主持公道,高考恢复爸爸如愿考上中专,妈妈当起了村里的老姑娘等爸爸,还差点儿被退婚……妈妈讲村里的地儿现在是一层层平展展的梯田,那是他们上上下下三代人,硬生生的挖山作地改造出来了,她告诉我谁家的男人在挖土时塌方压在了下边,哪个地头最难挖,当时累得他们气都憋住了,说起生产队的姑娘们,一边作地,还偷摸在找地儿尿尿的时候拿小镜子照着缕缕头发。虽然作地累的要命,但一歇下来她们就开始纳鞋底,做鞋垫儿,比谁的手工好,谁的花样儿精巧……我的大姑父家,世代读书人,祖上还出过一个地方大员,但那时候的官儿,还是热恋故土,高老还乡、落叶归根,后代继续在村里生活,但对后代的教育一直没有松懈。我大姑父30年代的人,考上了省城的学堂,最后在市里安排的工作,但放不下老母亲的姑父最终还是选择回乡,没有了公职,当了社里的拖拉机手、民办教师,最终我表哥又考上了西北政法,但还是选择回到镇上当了一名法官。姑父的选择,让我唏嘘不解,那时候的人们,得多依恋故土,前程环境都可以放下,只为养母、只为还乡。我不理解,所以我、还有我的外甥女,我们这些大山里长出来的弱女子,最后都选择离开故土,来到陌生的异乡生活……我们总感叹,那是回不去的故乡,但故乡,真的回不去吗?
在这样一个一个人的夜里,我犹如我的姥姥、奶奶和妈妈一样,缓缓的,没有构思,没有结构,让脑中一个个出现的故事,流水一样的泻出来。都忘了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其实是想讲,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我的家人们。
我爷爷的最后三个孩子,才都是男孩,最聪明的大伯早逝。现在的大伯大妈,还有爸爸妈妈,是家里的四位长辈。一家人吃饭,四位老人坐在上席,我大伯特别爱说古今(故事),他一讲,我们都认认真真地听着,包括我大妈、我爸、我妈,这就是家里长者的地位。爷爷奶奶老后,爸爸在家操持外事多,大伯在家开诊所、种地、赡养爷爷奶奶。一天忙完农活儿,大伯洗洗泥浆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上房问候:“爹,nia(西北方言“娘”),今儿好着么”,然后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陪着聊天儿!等着我妈或大妈做好饭端上桌儿,一家人才在一起围着炕桌儿吃饭。我的妈妈总有本事儿把生活打点的象象样样的,夏天把饭桌儿端到院子里去吃,漫天的星辰,开满花儿的小花园,昏暗的院灯下吃饭的家人。冬天的饭菜中,少不了腌咸菜,早中晚三顿都离不了。干干净净的餐桌上,摆着里边点缀着红辣椒的白色泡菜,就着馒头和荷包蛋汤,在冬天清晨的初冷中,热气氤氲,色彩明艳。那应该是爷爷奶奶生命中最自在安闲的几年。我们家的第三代,大伯家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加上我,四个人,着实不算后代人丁兴旺。孩子少,但大伯和爸爸,特别是大伯,是一位严父。言传身教的孝顺,是他们俩给我们后辈的财富。爷爷生命的最后三年,因为脑溢血偏瘫卧炕,妈妈,两位姐姐,大伯,四个人在劳作之余,换班日夜照顾,每天上学要跑二十里山路的哥哥,回家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爷爷喂饭,哪怕冬天天已经摸黑儿。我这个老小儿从小被照顾,但每年放假,第一件事情是回去陪爷爷奶奶一周,给奶奶洗头洗脚。现在想,我是多么的不懂事儿啊,每次看奶奶解开她又长又味儿的裹脚布时,我都胆战心惊的,那一双被挤压变形的三寸金莲是多么让我触目惊心不忍直视,但最终也还是硬着头皮帮奶奶一遍遍的洗脚刮死皮。当年的被迫,现在却是那么期待再去做,亲爱的奶奶,您离开我们,也已经11年了。
爷爷奶奶的逝去,并没有让我们两个家疏远。父辈的作为让人敬佩,凡事礼让又互为担当,爸爸妈妈在外边出力拼搏,大伯大妈扶持支持,哥哥姐姐成家立业不忘四位老人,更不忘我这个生活在异乡的妹妹。长姐如母,我的大姐,成了妈妈一样的存在,惦记着每位弟弟妹妹的身体和心情,我们好,她开心,我们不好,她首先牵挂掉泪。二姐和姐夫也在异乡打拼,再忙再累,都是我妈妈电话里的那个小棉袄,嘘寒问暖。恍然间,哥哥又成了我们家的担当,姐夫生病,他跑前忙后,告诉二姐,别怕,有我在!我婚姻变故,自己带孩子,每次回家,哥哥嫂子有空就接走孩子,就是想让我歇歇休息会儿;为了老人的养老安心,哥哥不辞辛劳、任劳任怨,用了一年时间修建了老屋!还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儿,还是那个老院子,新建的房子有暖气有书房有卫生间,他就是想让老人们,想让我们姊妹回家时,能有个舒舒服服的地儿!
人生的源头在哪里,人生的力量从何而来!温暖的家园,是我们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