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网络)
神医
要成为“神医”,需要先“出神”,也就是神灵附体。
闻名乡间的“神医”不在少数,而三爷爷离我家最近,他的“出神”之日我曾亲眼目睹。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空气中充满汗液和浮尘的味道,已经神秘消失三天的三爷爷突然冲出了他家的土砖房子,带着石破天惊的唱腔和夸张的动作,有如一声惊雷,炸翻了平静的村子。
那是九十年代后期,我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我和其他屁大点的小伙伴追着三爷爷看热闹。
我们看见三爷爷一边唱着“字文”,一边手舞足蹈。他已经六十多岁,肢体十分僵硬。他从家门口来到打谷场,西斜的太阳把他的影子印在石板上,扭动的影子变幻着奇怪的造型。准备归巢的母鸡看见那阵势,吓得连忙护住一群小鸡逃跑了;骑自行车耍酷的晨安哥被三爷爷拦在狭窄的小路中间,差点翻车掉进阴沟里。
我们想笑,却又心生害怕,我听见有大人说,那是神仙进入了三爷爷的身体,不是他在唱,也不是他在跳,是神仙在唱在跳,三爷爷成了“活神仙”。
“出神”就是告诉世人:我是活神仙了。跟学徒“出师”,道士“出山”,一个道理。
从此三爷爷正式成为“神医”,专给人看疑难杂症,无论是感冒发烧,还是跌打损伤,抑或是升学失败、相亲不成,只要经过三爷爷一番“诊治”,把神仙请来,喝下一碗符水,包你从此健健康康、顺风顺水。
那些怀着莫大的希望和敬虔之心前来看病的人,到了三爷爷的家门口,需要先放一捆鞭炮,这是见面的礼节。获得见面许可后,三爷爷简单接待他们,并询问病情,然后点上三炷香,踩着老旧的木梯进入阁楼;阁楼就在他看病的房间的上面,里面没有一丝光亮,据说那里供奉着几尊神仙雕塑,是绝对的禁区,三爷爷看病之前要先去“请神”。后来我听说,三爷爷“出神”前消失的三天一直在阁楼之中。
从阁楼上下来后,三爷爷在门口点燃一堆纸钱,在火光中开始唱“字文”。
“字文”一般出现在丧礼等祭祀场所,由专业人士把悼辞唱出来,要带着有感染力的哭腔,使闻者无不落泪。三爷爷的“字文”唱得尤其炉火纯青,他要说的话都可以唱出来,有的字句很短促,有的字句很悠扬,伴随着踏步和拍掌的声音,“神仙”就从天上被他请进了屋子里。
“神仙”来了之后,唱字文的大戏才真正开始。
我曾经好奇地趴在窗口,看三爷爷如何给一个高烧一个月不退的小孩治病。那小孩的妈妈从邻县赶来,脸上还带着焦急的神色,怀里的孩子正在沉睡中,她的目光在孩子的额头和三爷爷之间来回摇摆,似乎在期待神迹突然降临。
三爷爷坐在方桌边,桌子上堆着纸钱、蜡烛和香炉,还有他面前的一只白瓷碗,碗里盛着白开水。三爷爷手拿一炷香,盯着碗里的水看,仿佛水里浮漂着病因,而病因又通常牵扯到病人的血脉渊源。
我看见小孩的妈妈和身边陪同的亲属专心地听着三爷爷的唱腔,所唱“字文”涉及小孩死去的亲人生前做过哪些坏事,或者给某位神仙许的愿没有去还。小孩的妈妈听到这些感到很委屈,也许她在想报应为什么会降临到她的孩子身上,孩子死去的爷爷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孙子,可是又无可奈何,凡人又怎么拗得过神仙呢?
三爷爷唱完字文后,拿出一张符子,手中的那炷香在符子上方乱舞乱画,然后把符子点燃仍在碗里,漆黑的灰烬与白开水难以完全融合,成为一碗恶心的汤水。然后,他们就想办法让小孩喝下那碗符水。
最后小孩妈妈问三爷爷多少钱,三爷爷沉默片刻,说三十块。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地方,三十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小孩的妈妈连忙把钱交出去。
三爷爷分别有一个孙子和孙女,也是我们的玩伴,他们家最早买彩电,我们都喜欢看彩电,这成为他们选择跟谁玩耍的重要筹码。而他们家的致富之路跟三爷爷作为“神医”的职业是分不开关系的。
“神医”三爷爷的鼎盛时期我记得很清楚,来看病的人排了长队,从十里八里邻镇邻县,不辞辛劳翻山越岭而来。甚至在农忙时节,屋外的打谷场忙得热火朝天,三爷爷的屋子里还是一派生意兴隆的气象,悲伤神秘的唱腔连日不绝。
进入新世纪之后,三爷爷的生意逐渐惨淡起来,有传闻说,神仙已经离开他了。这种传闻无疑是对一个“神医”沉痛的打击,而更痛的打击,也许是他自己发现自己开始不灵验了。
比如三爷爷的老伴的去世。他在她患病期间拒绝子女送来的药物,但是彻夜的唱腔祈祷和一碗碗的符水没能让老伴的病情好转。在那次的葬礼上,我们听到了最悲怆最苍凉的字文唱腔。
后来三爷爷的子女都陆续外出打工,孙子孙子都外出求学,只留下他一个人在那栋新修建的大房子里。曾经名噪一时的“神医”也依然无法避免成为空巢老人的命运。
三爷爷是患癌症去世的。听村里说,他生前对子女说:“送我去省城,送我去华西医院……”
如今,每当我回到故乡,路过看见三爷爷那长满杂草的坟茔,都让我想起那个“出神”的下午。我想,坟里的肉身腐烂了,但三爷爷的灵魂会不会如愿成为神仙,还会不会继续他救苦救难发财致富的梦想?
我不知道答案,我抬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偶尔有一只鸟雀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