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我”到乡间收集民间歌谣。
初夏,遇到名叫福贵的老人,老人拉着也叫“福贵”的老牛。
在充满阳光的下午,和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徐家阔老爷和阔少爷。
上私塾时,都是我家的雇工长根背着我。
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
家珍早几年还是女学生的时候,头发齐齐的挂到耳根,非常漂亮,我在拐角处看到她。打听到她是陈记米行的千金,立刻去提亲。
我女儿凤霞四岁,家珍怀着有庆六个月的时候,我常常往城里的妓院和赌场钻。
我做的各种荒唐事,把爹和岳父的脸都丢尽了。
家珍是个好女人,我做的花花绿绿的事,她都知道。
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拐着弯的敲打我。
最常玩的是麻将,可每赌必输,越输就越想赢,结果只能是越输越多。
后来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挺着大肚子来了,她跪在我面前,让我跟她回去。
我对她又打又踢,让旁边的人把家珍拖出去。
家珍怀着有庆,慢慢往回走,路过她爹的米行,没有进去,只在门口哭。天完全黑了,家珍就踏着坑坑洼洼的路,走了十多里回到了我家。
二
家珍被拖走后,我连着输了好几把。
那天,一直和龙二赌到天亮,我头晕眼花,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
龙二趁我不注意,在骰子上做了手脚,我必然是输了。
想赊账时,龙二提醒我,我家里的一百多亩地已经全输光了,我破产了。
我像只瘟鸡似的走在路上,路过岳父的店也不再调笑他。
回家路上那一会功夫,我瘦了整整一圈,娘都差点没认出我。
知道家产被输光后,娘没怪我,还在心疼我。
家珍只说:“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爹被我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后来还是把我叫到床前说:“赌债也是债,这一百多亩地,和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每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你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一共三担铜钱,我的肩上被磨得渗出了血,我才知道,我爹不换成银元是想让我知道,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
回家路上,碰上长根,他也要离开了,我害了他,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爹娘死的早,也没娶女人,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一阵酸疼。
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
龙二买去了我们抵押的房产和地产,没出两天,我们搬到了茅屋去住。
我爹从村口的粪缸上摔了下来,去世了。
娘和家珍都不敢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敲锣打鼓,想用花轿接家珍回去。
向我喊道:“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家珍被轿子抬走了。
三
好端端一个家成了砸破的瓦罐似得四分五裂。娘时常偷偷抹眼泪,好在有凤霞。
我要养活娘和凤霞,就到龙二那里租了五亩地。
我从没干过农活,都要从头学,白天黑夜的待在地里。
娘和凤霞常在地边陪着我,手割破了我就贴一块湿泥巴,不再穿绸衣,日子又苦又累,但心里踏实。
这样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他成了个叫花子。
娘迎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我和娘商量着留下长根,可他说:“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
后来长根还来过一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那次走后,就没有见过他了。
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口信,生了个儿子,丈人给他取名叫有庆,还是姓徐,没有姓陈。
有庆半岁的时候,家珍走了十多里路漂漂亮亮地回来了,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娘。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和家珍下地干活,凤霞和娘带着有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娘病了,我拿上家珍从城里带来的两块银元去请郎中。
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害怕遇到熟人,更害怕见到丈人。
路过县太爷府上时,我帮着一个小孩,敲了几下大门,小孩跑了,仆人以为我是要饭的。
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恰巧遇到国民党大兵,结果都被长官带着去拉大炮。
那个仆人想跑回去,差点被打死,我也就不敢轻易逃跑。
这支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叫老全的老兵告诉我逃兵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走。
还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常常挨着我。
过了长江不久,我们就被解放军包围了。
有十来万的国军被包围在二十来里路的地方。
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带着,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投大米和大饼。
四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
天越来越冷,死人越来越多,我和老全、春生紧挨在一起,老全爬出坑道,翻看一个个尸体,认出了四个原来的朋友。
这时老全被子弹射中死了。
我和春生吃了几天生米,脸都吃肿了,春生晃晃悠悠出去找大饼。
快中午时,坑道里活着的人都被俘虏了。
解放军发了大白馒头,对我们说,想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想回家的就领了盘缠回家。
我太想家了,一路匆匆往南,算算时间,离家已经两年了。
回家后,我才知道,娘在我离家两个多月时,就死了。娘死时,一遍遍对家珍说:“富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许多次,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
凤霞一年前发了一次高烧就再不会说话了,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
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龙二成了恶霸地主,被枪毙了。
我分到的还是之前的五亩地。
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和家珍头发也白了。
凤霞十二岁时,为了让有庆上学,我把凤霞送过人。几个月后,凤霞自己跑回来了,想再把她送走时,就怎么都舍不得了。
五
有庆念了两年书,十岁左右,家里日子好过一些了,凤霞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喂它们。
有庆一天两次往返学校,得跑五十多里路。
他怕把鞋磨坏,不管冬夏,都光着脚跑,到学校再把鞋穿上。
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五亩田、家里的锅、两头羊都归了人民公社。
锅砸了炼钢铁,到大队食堂吃饭。
有庆还是每天三次给自己的羊送草。
老孙头的家被风水先生看中用来煮钢铁,茅屋被一把火烧干净,若不是家珍认识风水先生,就该是我们无家可归。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得了软骨病,医生说谁也治不了这种病。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包括有庆的两头羊,粮食也快吃光了。
队长把剩下的粮食分到各家,还是回去各家吃各家的。
村里下地干活开始记公分了。我十分,凤霞七分,家珍四分。
有庆为了家里说自己不想念书了,我高兴他这么懂事,也心疼有庆。
第一次给有庆买东西,是花了五分钱给他买了五颗糖。
到学校时,正巧看到有庆不好好听讲,我冲进教室对着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
正在气头上还和老师吵起来,有庆嫌我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的面出丑。
六
后来一个多月,有庆死活不理我。
我和家珍商量把最后的积蓄拿出来,买头羊羔,羊能肥田,羊毛能卖钱,也为了有庆。
有庆看到小羊,立刻“爹,爹”的叫着,早忘了不和我说话这事。
可后来闹饥荒,人快活不下去了,羊被换了四十斤米。
米吃完了,就吃野菜,饿了就咕噜咕噜喝水,还为了一个地瓜,差点闹出人命。
家珍拄着根树枝要到城里去看看她爹,我知道她是去要吃的,家珍带回来一小袋米,一家人终于吃顿饱饭。
好容易熬到收割稻子,家珍的病却越来越重了,只能每天躺在床上,连针都拿不起了。
这时,有庆又出事了,有庆五年级了,他学校的校长是县长的女人,生孩子大出血,需要五年级的孩子献血。
十多个孩子,只有有庆的血型能配上,为了救县长的女人,有庆的血都快被抽干了。
七
我到医院时,有庆躺在砖头搭的小床上,又瘦又小,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
我想杀人,疯了一样,去打医生,踢县长。
县长看到我,叫道:“富贵,我是春生。”
我看到是春生,怒气消了许多,春生出去找大饼,没找到,也被俘虏了。
我不想再杀什么人了,对春生说:“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有庆被埋在我爹娘的坟前,家珍的身体更虚弱了,我也老了许多,力气一点点没了。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两三次,他被俘虏后当上了解放军,后来转业到我们县。家珍不让春生进门,也不让收春生的钱。
春生那次一走,几年没再来,一直到大革命时,他才又来了一次,那次他和我说了很多话,回去后一个多月,春生上吊死了。
我和家珍商量着该给凤霞找个婆家。没过多久,队长说找着了,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孤儿,城里人,搬运工。
没出三天,二喜来了,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八
二喜到了家里在屋里看来看去,也没怎么看凤霞,我和家珍还以为二喜没看上凤霞。
第二天上午,二喜带着五六个人,拉着板车来了,见了我,说道:“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二喜办事情很周到,带了肉和酒,还连夜给家珍做了个小方桌。
吃过午饭,墙粉好,二喜准备回去,走时低声问我和家珍:“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我们欢喜的合不上嘴,说:“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轻声说:“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我三天两头往城里跑,二喜的邻居都夸凤霞,勤快又聪明。回家后,我再一一说给家珍听。
九
凤霞怀孕了,二喜更是疼爱她,凤霞是在冬天里生孩子的。
那天雪下得很大,凤霞生了孩子后大出血,天黑前断了气。
凤霞和有庆埋在了一起。二喜指指紧挨着的空地说:“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二喜抱着他儿子来我家,家珍给孩子取名叫:苦根。
凤霞死后不到三个月,家珍也死了。
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上了。
没了凤霞,二喜再也没有回过魂来,话更少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
苦根越长越像凤霞,我一闲下来就往城里去,有时也把苦根带回村里住几天,只是二喜离不了苦根。
十
这样的日子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
有庆、凤霞、二喜都死在那家医院里。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
苦根一天天大起来,日子苦是苦,可心里高兴,有了苦根,人活着就有劲头。
一转眼苦根到了七岁,到摘棉花的时候,广播说,有大雨,我把苦根拉到地里,告诉他今天要摘完这一亩半的棉花。
苦根仰着脑袋说,自己头晕,我只让他躺了一会。
我们一直干到中午,棉花摘得差不多了,拉他准备回家吃饭,一摸额头,苦根的额头烫的吓人。
回到家里,我让苦根躺下,给他喝了姜汤,一碗粥,我自己也吃了饭,吃完还得马上下地。
走出屋门,我越想越心疼,便去摘了半锅新鲜的豆子,煮熟放上盐,叫苦根吃。
傍晚回到屋里时,我看到苦根歪在床上,嘴里还有没嚼烂的豆子。
苦根是吃豆子撑死的,这孩子不是嘴馋,是我家太穷。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
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
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也知道要把我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
苦根死后第二年,我买了这头牛,牛是半个人,能替我干活,闲下来我也有个伴,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
这头老牛是我从屠夫手里买下的,别人都说我老糊涂了,这个牛太老了,最多能活两三年。
牛到了家,想来想想去,还是觉得叫它福贵好。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黑夜就要从天而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