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日2019/12/13
写于2010/01/21
首发于公众号:宇治的水
英雄末路
1
《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新作。
关于伊斯特伍德,的确有很多可说的地方。
很多人都不太喜欢“伊斯特伍德”这个有些冗长的音译名,而习惯称他为“东木(Eastwood)”。
东木生于1930年,如今已经90岁;但是时至今日,他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坚挺硬朗。
这种“坚韧”的精神,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固执”了。
东木开始为世人所知,是在他34岁时出演的《荒野大镖客》。
在接连完成了《镖客》三部曲之后,东木开始成为“西部牛仔”的象征,他也趁此时又主演了几部西部片。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积累了大量表演经验的东木开始尝试“导演”;虽然不能说是多么成功,但是也为他日后成为一名优秀导演奠定了基础(当然,即便是在导演能力还尚不成熟的时期,东木也能够时不时地产出一些相当经典的杰出作品)。
一直到90年代,也就是东木60岁时,他的导演才能终于完全显露出来。
1992年的《不可饶恕》获得了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两项最为重要的奖项,如果不是因为东木已经获得了如此荣誉,可能最佳男主角也会归属于他。
自此之后,东木保持着至少两年一部电影的极高产量,而且绝大部分电影都相当优秀。
从总数据来看,自1992年至今的28年中,东木导演了20部豆瓣评分超过7分的作品;如此高产还能保持这么高的质量,即便是世界影史上也很少见,更何况东木是从62岁开始的。
东木身为导演,最难能可贵之处不是其作品的高产量和高质量,而是内容和题材的多样化。
《不可饶恕》是“西部片”的终结,先破后立,成为了东木对于过去“西部牛仔”形象的总结和颠覆。
《廊桥遗梦》聚焦爱情和婚姻,是东木冷硬风格在温情中的表现。
《换子疑云》则关注政府、犯罪以及一位母亲的勇气,也是东木少有的没有自己主演的影片,不过女主角安吉丽娜·朱莉还是完美地承载了东木身上的坚韧气质。
《百万美元宝贝》则是一部拳击运动电影,并且一改以往运动电影单纯追求激情的风格,整体氛围凝重冷峻。
包括近几年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萨利机长》《骡子》和《哀歌》。
甚至不需要仔细回忆就能想起,东木的许多电影即便是多年之前看过一次,其独特的气质依然令人难以忘怀。
东木电影中一以贯之的独特气质,可以从他的每一部电影中寻见。
而从《哀歌》之中,我所看到的,就是“英雄末路”。
2
这个故事当然没有什么所谓的“剧透”问题,因为本就是真实事件。
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7月27日凌晨1时15分,在奥林匹克世纪公园的中心广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爆炸事件。
爆炸事故中,110人受伤,2人死亡。
而第113和114名受害者,就是发现炸弹的英雄保安理查德·朱维尔,和他的母亲波比·朱维尔。
这个故事其实相当简单。
从小就视保护他人为己任的理查德·朱维尔,由于太过热衷于维护秩序,在警察和保安的工作中收到大量投诉,并被迫辞职。
而在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朱维尔又成为了一名保安,保护世纪公园的庆典。
在巡逻时,朱维尔发现一个可疑的背包,虽然其他警员都认为朱维尔是大惊小怪,不过还是按照规章上报。
而这个可疑包裹竟真的是一枚管制炸弹。
尽管及时疏散了广场的民众,保护了大量平民,可是依然造成了重大伤亡。
由于现场保护不力,追查“炸弹客”的FBI无从下手,最终决定从炸弹的第一个发现者朱维尔开始调查。
当然,这种调查思路是毫无问题的,因为过去的确有很多“贼喊捉贼”的恶性事件,而朱维尔本人也的确符合这类嫌疑人的心理侧写。
但是问题在于,FBI的警员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亚特兰大宪报》的记者,并因此引发了一场大众舆论的公开私刑。
在经历了88天的警方调查和媒体轰炸之后,FBI因证据不足放弃对朱维尔的调查,宣布其清白,并在2003年抓获真凶埃里克·鲁道夫。
毫无疑问,理查德·朱维尔是一名英雄。
他从小就希望成为英雄,也因此在工作和生活中尽可能地尝试成为英雄,可是他所面对的不是他人的支持和鼓励,而是对他肥胖身材和理想主义的嘲讽和中伤。
在影片最后,朱维尔丧失了对于权力机构的任何信任,大概也终于放弃了成为英雄的理想。
也许现代社会真的已经不再需要“英雄”了。
也许现代社会就是一切“英雄”的末路。
3
如果我们仔细想想“英雄”的实际含义,会发现其与“个人主义”的关联。
所谓的“英雄”,必然是不同于常人的,甚至是超越常人的。
“英雄”总是一种严于律己的形象,他们迫使自己拥有超越常人的意志和能力,迫使自己成为世人的精神领袖和自塑偶像。
“英雄”永远也无法融入任何群体,他们要么排除在群体之外,要么就作为群体之首。
甚至每当我们提到某个“英雄”,都会首先将他与其余所有人分隔开来,从来不能相提并论。
简而言之,“英雄”就是“集体主义”的对立面。
“英雄”内心深处鄙视“集体主义”,因为他们相信任何“集体”的任何成就都是个体所建立的;而只有那些能够建立杰出成就的个体,才有权称为“英雄”。
“英雄”在实际行为中也反对“集体主义”,因为他们几乎不可能融入他人,不可能屈于平凡无趣、所有人都能完成的无聊工作;而只有担负无可取代的伟大工作的那些人,才有权称为“英雄”。
当然,我向来对事物不加褒贬。
“英雄”以及他们身上的“个人主义”,抑或是处于对立面的“集体主义”,本身都无关乎对错好坏,只在于主观视角的喜恶。
只不过在某些时期,“个人主义”会被主流力量所驳斥;而在另一些时期,“集体主义”又会被主流观念所摒弃。
无论是何种观念,本身都无关乎对错好坏,只在于是否适合当前的时代和社会。
而如今,“个人主义”已经是濒临灭亡、屡遭反驳的微弱声音了。
无论对错好坏。
4
一如东木的所有电影,我从主角朱维尔身上所看到的,也是东木身上的“个人主义”气质。
东木生活的时代,“美国梦”还没有破碎。
那个时代的人们还相信“劳有所得”,还相信所有一切都需要自己的拼搏和奋斗,而拼搏和奋斗也能够让自己获得所有一切。
那个时代的人们还相信“公平、正义和美国道路”,还相信尚未腐化堕落的权力机关,还相信“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是天赋的人权。
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因此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而那个时代终于还是过去了。
在东木之后的下一代电影人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出这一点。
新一代的电影人不再相信“美国梦”及其所代表的一切内涵。
他们要么批判,要么讽刺,要么逃避,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还愿意相信。
对他们来说,“个人主义”和“美国梦”一样,从出生起就是已然死去的历史。
他们或会缅怀,但无意追寻。
可对东木而言,却并非如此。
“美国梦”是东木那一代人的精神支柱,他们从小就诞生在那个“信仰”的时代,并在这种信仰之上一砖一瓦地搭建起自己的生活。
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信仰”就垮塌了。
毫无预兆,无从防备,“美国梦”就被现实击碎。
而与之一同被击碎的,也是一整个时代的民众和他们的生活。
5
对那个时代的很多人来说,他们很幸运,因为很早就离开了人世。
他们不需要承担新时代对于自己的摧毁和伤害,也不需要承受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的痛苦和彷徨。
他们在自己的死亡中,寻求到了平静。
而对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来说,他们同样很幸运,因为衰老夺取了他们的斗志和声音。
他们知道自己已不再拥有力量,因此也就放弃战斗;他们知道自己已无人倾听,因此也就放弃发声。
他不会向这个时代妥协,尽管他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然结束。
他不会改变自己的意志,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也日益微弱。
他不会放弃一贯的追求,尽管他知道自己即使用尽全力,也无法再改变这个世界。
尽管如此,东木还是一如既往。
他用着上个世纪的目光审视现代,用上个时代的意志对抗现代。
他永远也不会像斯科塞斯一样,用一部《爱尔兰人》来祭奠自己的衰老和落寞。
他只会在一如既往的坚韧、冷硬和斗争中,对抗着必然来临的老去,并欣然迎接必然的落败。
我们可以说这是“固执”,说这是“不知变通”。
可是对于已经90岁的东木而言,适应这个时代,难道就是对的吗?
6
在东木的电影中,总是有一种无法消散的寂寥。
因为他的同时代人要么失去生命,要么失去声音。
因为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人还愿意理解东木的内心深处。
因为东木始终明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的斗争都会必然落败。
但是在必然落败的斗争中,东木也终将获得胜利。
因为他的一切不屈和坚韧,会永远铭刻在他的影像和音乐之中,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感动某个愿意理解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