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汨罗江畔,暮春的风裹挟着艾草的苦香。江水在暮色中泛着青铜般的光泽,远处渔父的歌声忽远忽近,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叹息。我的指尖还残留着竹简的凉意,那卷未写完的《九章》静静躺在岸边青石上,墨迹被江风拂得半干。
二十岁那年的春分,我第一次踏入章华台。三十二级玉阶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楚宫特有的椒兰香气与编钟清音交织成网。怀王执起我的手,掌心带着狩猎留下的茧:"屈卿《橘颂》朕已熟诵,'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此等心志当为我楚国栋梁。"
那时的朝堂还飘着云梦泽的水汽,我在廷议时总能闻到新伐檀木的清香。每日寅时初刻,我便要穿过朱雀门长长的甬道,青铜灯树的光影在宫墙上摇曳,如同跳动的楚辞韵脚。改革方略写在湘妃竹制成的简牍上,墨是取洞庭青螺研磨而成,字字都浸着晨露的凉。
"王上明鉴,"那日我展开舆图,羊皮在青铜案几上沙沙作响,"秦人虎视汉水,我军战车尚用单辕,当效法魏武卒建制......"话音未落,子兰的冷笑便如毒蛇吐信:"屈大夫莫不是要毁我楚人尚赤之制?"
秋祭那夜,太一神庙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穹。我独自在兰台整理《天问》残卷,忽闻马蹄声踏碎宫墙月色。靳尚的青铜车乘碾过满地杜若,车帘掀起时飘出郑袖惯用的蘅芜香。
"怀王昨夜梦见山鬼泣血。"他嘴角噙着冷笑,"占者言,唯有疏远直谏之臣方可解。"案头的铜漏滴答作响,烛泪在青玉砚台中凝成血珀。我望着新写的《惜诵》,"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的墨迹尚未干透。
流放诏书抵达时,我正在汉北编纂《九歌》。传令官的马蹄踏碎了祭坛边的蕙草,简书上的朱砂印鉴红得刺目。老仆颤抖着拆开漆封,一片枯黄的木兰叶飘落——那是去年端午怀王亲手系在我冠冕上的。
漂泊至洞庭时,我常在薄雾弥漫的清晨垂钓。渔网挂着晶莹的露珠,像极了郢都宫檐下的玉铃。某日拾得半片残甲,上面秦篆的"白起"二字让指尖瞬间冰凉。老渔父摇橹而过,哼着变了调的《涉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最后一次见到郢都城门,是在秦军黑旗猎猎的噩梦里。城头的楚凤旌旗被火舌舔舐,护城河里飘着断裂的编钟碎片。我跪在汨罗江边,将《离骚》竹简一片片投入水中,看着墨迹在漩涡中舒展成玄鸟的形状。
五月五日的晨光穿透云层时,我解开衣襟处的木兰香囊。江水漫过脚踝的刹那,想起二十年前章华台上,怀王指着云梦泽对我说:"屈卿看这烟波浩渺,可像极了你的诗篇?"
江水漫至胸口时,忽然听见母亲在唤我的乳名。那声音穿透二十年光阴,裹挟着秭归山间的晨雾扑面而来。七岁开蒙那日,母亲用兰汤为我沐浴,发间别着新采的杜衡:"平儿你看,这白芷生在悬崖却香气清冽,就像屈氏子孙的骨头。"
青铜剑在鞘中发出悲鸣,那是我加冠时楚王所赐。剑柄镶嵌的绿松石已沁入掌纹,此刻却比寒冰更冷。恍惚看见少年时的自己跪在宗祠前,族老将楚王室谱系徐徐展开,龟甲裂纹里渗出的卜辞泛着幽蓝:"此子命宫带文昌,终将陨于水厄。"
"大人!"岸上传来仓皇的脚步声,是跟随我十年的书童抱着竹简踉跄奔来。他怀中《远游》篇的残稿被江风吹散,素绢在浪尖沉浮,恍若湘君遗落的披帛。我伸手去抓,却只触到秦军箭矢射落的半片楚旗,帛面凤鸟的金目已被血污浸透。
下沉时仰望水面,竟看见周天星斗倒映在漩涡之中。璇玑玉衡的位置与昨夜观测时全然不同,紫微垣倾斜如将倾之厦。忽然懂得《天问》中始终未解的困惑——原来诸神早已离席,留下的不过是青铜鼎上斑驳的饕餮纹。
口中溢出的气泡化作玄鸟,衔着我在丹阳城头种下的橘树花苞。那年变法初成,我在郢都郊野栽下九里橘林,花开时节与昭碧霞同游,她鬓角的木兰花坠落在我奏简上:"夫君之志,当如橘树南国,不徙北地。"
水草缠绕腰间,竟是郑袖当年赠的骊龙玉带。那年端午龙舟竞渡,她将楚宫秘制的雄黄酒倾入我盏:"屈大夫改革劳苦,该饮此杯解乏。"玉带扣上镶嵌的毒蛛此刻活过来,幽绿眼瞳映出我被流放那夜——昭儿在江边追着囚车哭喊,她绣给我的荷包跌落泥泞,露出里面早已干枯的申椒。
下沉的速度忽然变缓,看见十二岁的自己正在泽畔采集蕙草。那日偶遇渔父击壤而歌,我笑问:"丈人所歌为何不入《诗三百》?"老者以桨划开水面倒影:"公子且看,这波纹里的云天,可像写在流水上的诗行?"
三十三岁变法失败那夜,我在兰台焚烧谏稿。火光照亮梁柱间的《山海图》,突然发现巴蜀地脉竟与云梦泽水纹暗合。如果当年坚持开辟西境而非东联齐国,楚国的命数是否会不同?灰烬中飘出未寄出的帛书,是写给昭儿的《思美人》,墨迹被泪水晕成泽畔蒹葭。
最深处的黑暗里,有东西在发光。走近才知是楚王室失传的随侯珠,珠光中浮现怀王客死秦地的模样——他手中紧握着我初入宫时献上的玉圭,上面"畦吾民"三个刻字已模糊不清。原来那年我们在章华台同观的那场大雪,早已预言了楚辞的结局。
触到江底时,惊起沉睡的龟甲。那些殷商时期的卜辞随暗流旋转,组成全新的卦象。原来我穷尽一生追问的天道,不过是水波相互追逐的游戏。怀中的青石突然绽开,里面藏着少年时在巫山采得的玉璧——璧上血沁竟是自己此刻的模样。
最后的气息化作一串珍珠,每个珠子里都封印着某个瞬间:三闾大夫官印坠地的脆响,张仪献商於之地时的狡黠目光,汉北荒原上野狼对着《抽思》长嚎。最大的那颗珍珠里,母亲正在缝制端午香囊,五色丝线缠绕成楚国山河的纹路。
水面上的世界传来鼓声,是渔人在敲打船帮驱赶蛟龙。我的广袖化作水草,发冠上的玉缨变成游鱼,指尖流淌出的血丝在江底写成最后一句:"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