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里的火光跳跃着,照的对面女人的脸忽明忽暗。今晚格外安静,门外没有一丝风,这位女人比这里永恒的夜还要安静。她已经这样不声不响的坐了很久了。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觉得很诧异,来这个旅馆的人很少有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人的大脑会抹去自己濒死之前的记忆,这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次旅行。
你怎么发现的?我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隐约还保留着一丝记忆。从小时候开始我的记忆能力就特别强,我甚至能记得襁褓中发生的事情。出生后的喜宴上,母亲抱着我,亲戚们围成一圈把所有对孩子的祝福和赞美之词用在我身上。奶奶好像不高兴,一直在旁边说什么可惜是个女孩子。这些我都有印象,所以我长大以后一直不是特别喜欢奶奶。
你确定这不是你后来听说这件事之后自己幻想出来的画面?我实在难以相信有人能记得自己出生之后没多久的事情。
我确信,我后来和母亲确认过,我甚至能说出当时围在我身边的亲戚都是谁,不过母亲已经记不清了。但奶奶的话她一直没有忘,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你说,为什么奶奶那代人在经历过重男轻女的伤害后,反而变本加厉的把这种伤害倾泻给后人?
大概普通人很难脱离时代的桎梏,这样的问题仍然存在,我不是说重男轻女。人类太脆弱了,他们即害怕和大众不同显得自己另类,又害怕那些拥有特立独行性格的人把自己衬托的普通。所以人类总是一边为自己的谨小慎微感到可耻,却同时去讽刺和鄙夷那些自由的灵魂。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们还是回到故事上来吧。
她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说:我们刚才说到哪了?然后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对了,记忆。
我的记忆一直非常好,甚至能记得某年某天的午餐吃的是什么,都有什么菜,连菜的味道都能想起来。但是却有两件事又让我对自己的记忆能力有些怀疑。也正是这两件事的存在,使我一度怀疑人类的记忆是真实的吗?
我的兴趣在她平静的描述声中被提了起来,我弯了弯腰使自己离的她更近了一些说道:什么事清让你怀疑。
第一件事发生在我六岁那年,在我们村里来了一个表演杂技的团队。那时候的娱乐非常匮乏,所以到了晚上表演的时候,村里的男女老少基本都来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门票是两块钱,小孩子不收钱。场上人头攒动,我骑在父亲脖子上能能清楚看到台上的表演和前面黑压压的人头。
首先一个人翻着跟头就上来了,直翻了有五十多个才停下来鞠躬行礼。这时才看清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穿的一身短打扮,腰上还束着一条红色的扎巾。在台下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他又躺地上表演了一套蹬东西的杂耍,演完之后换了个中年的精壮汉子上来。这个汉子表现了银枪刺喉和钢刀砍腹,表演完后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更激烈了。看的我小手都攥出了汗。
就这样陆陆续续换了七八个人,最后一个节目是断肢还原。表演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上台之后先给大家讲解了一下接下来的表演。由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使我现在对这个中年人的相貌依旧记忆犹新,如果他能在我面前出现的话,我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今天我们团初来贵宝地,难得老少爷们捧场,我们也该卖卖真力气,来两出别处看不着的东西。接下来的表演我只演过两次,今天这是第三次。大家伙看到我身后这个箱子没有?
台下的人群热情的喊道:看到了、看到了。
那个中年男子等台下稍微平息一些,从助手手里拿过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对大家说:等会我钻进这个箱子里,把脑袋露出来,旁边这位用我手里的刀把我脑袋剁下来,然后我在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脑袋接上。大家说怎么样。
台下又是成片成片的叫好。
等到叫好声落下去,那个中年男人已经钻进了箱子,只剩个脑袋露在外边。旁边的助手提着钢刀就走到了前边来,只见他用钢刀在中年男子露出来的脖根处试了三下。每试一下台下就是一声惊呼,钢刀看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就把刀挥到高处,然后大喝一声用力斩下。人头应声而落,脖腔里喷出的血都溅到了前排观众的脸上。人群先是一片安静,然后突然听到有人惊吓到变形的叫声,紧接着反应过来的人群就此起彼伏的尖叫和闹哄哄的逃跑。台上的助手也早吓傻了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父亲这时才想起把我从脖子上抱下来,一身夹着我一手捂着我的眼睛往外跑去。我此时已经吓得傻掉了,只剩下刚才人头落地和鲜血溅出来的画面在脑子里不停滚动。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多年后当我和父亲谈到那晚的事情时,父亲好像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情一般。我在一旁不断的提醒父亲,他才恍惚间有些印象。但是却坚定的说没有什么砍头的表演,非要说最后是一个人玩蟒蛇的表演。我认为父亲记错了或者不想让我在去想这件残忍的事情,又去问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除了记得多年前的晚上看过一场杂技表演之外,都对砍头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印象。
那么,那晚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往壁炉里添了些柴,用火钳子拨弄着燃烧的木块说:别人的记忆和你大相径庭,所以你开始怀疑自己那晚的经历。
是的,这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对自己的记性产生了怀疑,同时也怀疑记忆本身。我们记忆中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那么,第二个事情呢?我迫不及待的想听第二个故事了。
其实第二个故事和第一个故事差不多少,都是记忆和他人相悖的故事。你见过飞机吗?
虽然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但是飞机还是见过的。
我小时候飞机并不像现在一样常见,有一天我和邻居家的几个小朋友在外边玩。不知谁突然喊到有飞机,我们全部抬头往空中看,果然看见有三架直升机从低空飞过。我们惊呼着飞机、飞机,然后跑回家去喊大人来看。等大人出来时飞机早就飞走了,本来就这样一件平常的事情。可是第二天我和那一天一起玩的小朋友们谈起这件事时她们仿佛集体失忆了一般,竟然没一个人记得这件事。
后来我曾经很很多朋友谈过这里件事,而这些朋友也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记忆和现实相悖的事情。但是他们都一致认为是自己记忆和电影或者从其他什么地方得来的信息重合了,然后产生了这样的假象。还有朋友提到曼德拉效应,说什么集体虚假记忆。
等等,你说的曼德拉效应是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曼德拉是一个南非总统,他一生都在为反种族隔离而斗争。他在2013年去世,等他去世的新闻报道出来时,很多人都非常惊讶。惊讶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位伟大的总统的离世,而是很多人都记得他在之前已经去世了。后来这件事情在网上引起了热议,大家才发现早在2010年美国一位超自然现象的研究者就发现很多人和她一样,记忆中曼德拉1980年代已经在监狱中死亡。而那时曼德拉仍然在世,所以并没有引起这么大的反响。
听完之后我陷入了沉思,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一道道线。
她又接着说道:关于曼德拉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自己的记忆我却是非常自信的,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可能记错那两件事。我原以为这世间的很多真相能在死后变得一清二楚,但是看来你好像也并不知道。
我无奈的苦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的故事很棒,时间不早了,你去那边台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进去吧。
她走到里边的木门前,突然回头道:是不是少了点东西?
我看向她,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问道:什么?
她答道:孟婆汤。我不想来世还带着这些记忆活下去。
孟婆?我古井无波的内心突然起了一丝涟漪,慌忙道:或许门里边会有吧。
祝你好运,再见。
对了,她又说道:我听说把想忘记的东西写在纸上然后就会慢慢忘掉,你可以试试。说完她走进了门里。
此时,又仅剩一个老人静静的对着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