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花骨朵

01伤

17.9.7

或者让我一生有你,或者让我孤寡一生。黑夜终将来临,只是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外面还是喧哗不堪。当整个世界沉浸下来,她用厚厚的棉被盖着头,她幼小的心里的阴影已经开始慢慢地吞噬她脑海里的画面,她觉得她的肉体已经支离破碎。她无法,不可能去想那些片段。她在被窝里紧紧地蜷曲着自己柔弱而又无奈的身体。她两手交加,紧紧地捂着胸。她在守护着内心,最后一丝纯洁。

他打开灯问她,怎么了?

她依旧一声不吭地捂着被。她想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自作自受,她的心里有一种没人理解的伤,看不到心里的口正在裂开。她只能带着撕心裂肺的感受去疼,没有人懂得她柔弱的内心到底怎么了。她只能在黑夜里,捂着被,流着泪,发泄内心的不满。

他常常忽视她的存在。她觉得她已经无私奉献了她全部的爱给他, 可他依旧对她忽冷忽热了。一个男人到底爱不爱一个女人,其实生活久了就可以显而易见。她去过他工作的酒吧。她知道一个男人在酒吧里总比一个女人在酒吧里安全。她对他很放心,除非他出卖她的爱。

他们白天分开,晚上在一起。做他们爱做的事情,他们在出租屋里喝完酒后,make love,他们咬我耳朵,咬嘴唇,咬着一切肉欲,直到咬到身心疲惫,为止。他们是愉快的,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后来她怀孕了,她家里有很多吊兰,她爱花花草草,觉得它们活得很有生机。她辞了在银行的工作,打算回家修养。她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并且抚养他长大成人。

在一个银杏叶尽数飘落的深秋,他在房里打包了衣服,收拾行李,打算去日本。他亲吻她的脸颊,说他会回来的。她的眼睛里有几滴泪但没有哭出来,我很坚强,坚强的结果就是出卖自己真实感情。她害怕他骗她,从今以后,一去不复返。

她挺着个大肚子送他去机场,他为她戴上从寺庙里求得的平安福,她希望他归来和她共度余生。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年。城市的机场人潮拥挤,她目送她离开,转身就泪如雨下。秋天的夜真凉,从人的皮肤一直凉到心,她独自一人走在人行道上,路灯光照着她疲惫不堪,仿佛一只孤独的夜猫。

回家后,她打开门,开了灯。倒了杯凉嗖嗖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睡到半夜,她的胃痛病又犯了。她后悔她的生活太不规律的时候,已经迟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后悔都是徒劳无用的。

她起身去了趟厕所,之后的后半夜就再也没有睡得安稳。墙上的钟刺耳的敲响着,生气的她把挂钟卸了下来,取出电池。她将电池充进了马桶。

她等他的消息已经一周了,可是她和他的联络中断了。他想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放他这个负心汉走,或者她可以选择和他一起走。她们之前在吃饭的时候就谈过,他不想她跟他一起走,因为她怀有身孕。他希望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

她没有母亲,他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坠河而亡。她的父亲因为贩毒,现在还在牢里蹲着。她早已和亲戚朋友断了来往。她知道人这一辈子最多的还是要靠自己。尽管这样,但是她还有一个好的闺蜜Salia。Salia和她在实习期间认识,后来Salia做了网络歌手,她们俩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是Salia还是会在每个月去看一次她。当Salia得知她怀孕了,她买了好多婴儿用的小物件送给她。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依旧没有他的消息。他开始担心害怕起来,她第一次证实了的预言的正确性。难道他真的抛弃了她和她的亲生骨肉在日本成家立业了吗?难道他和她做爱都不能代表他爱她吗?

她第一时间得知日本发生地震的时候,他依靠在墙上,深深地坐了下来。脸色难看的像一滩烂泥,她眼泪湿透了她吊带裙上半身。他连夜赶赴日本他在的地方,得知他已经死亡。她再也走不动,肚子开始坠心的痛。小生命要出生了。

她在日本生下了小生命,他很健康。她自己给他取名叫喜儿。Salia第二天来看她,并且照顾她,一直到她出院。他感谢Salia。Salia叫她以后要如此还。阳光像花瓣一样,一瓣一瓣撒进了病房,给人以温暖温馨的感觉。

她出院,打算回国的时候。在机场遇到了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男子叫住抱着孩子的她告诉她,死去的是他双胞胎哥哥。男子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向她求婚。她拒绝了,因为她无法再爱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即便容貌相似也不行,因为她爱的是他的为人。

她回国后,第一时间赶回家,她喂了喜儿母乳。她被这新生命吮吸得浑身酥麻,浑身无力。截然不同地吮吸换来天然之别的伤。

时间说慢不慢,其实很快,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她一直一个人,她得了抑郁症,她将她的故事写成一本长篇小说,书名叫《伤心花骨朵》。她将喜儿送到了福利院,并用自己的书版费留给喜儿一笔财产,等到喜儿成人后就可以取。

她可以走了,一丝不挂地走。喜儿哭着要妈妈,她最后还是骗喜儿她要出差。浩瀚的星辰撒在河面上,伤心在开花,伤心在结果,伤心的人结束一切都好。她从桥上俯身倒进天河的时候,觉得她将挨近他所在的星座。

那一刻,星空一点也不曾空。

02

17.7.27

她17岁那年离家出走,和她一起出走的,还有一幅画。那是他的父亲在她出生时候画的她一只眼睛。她眼睛真漂亮,像水蒸气没有消弭的寂寞夜。她穿着蓝色的睡花裙在风中摇摆,她喜欢被风吹拂的感觉,因为只有那样才不会感觉到孤独。她觉得在风的手掌下面有种安全感。

九月她独自一人打车到了海边吹风。她站在海面吹风一直到星辰布满海面,偶尔她会想起那幅画里的那只眼睛。那是一只布满血丝,流着泪的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亲在她出生的时候就从的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伤感。她只知道她的父亲死于煤气自杀,而她的母亲抛弃了她,转嫁给一个俄罗斯男人。她恨她的母亲恨之入骨。她的母亲是一个风骚露骨的女人。

夜晚她回到海边的旅馆里休息。她打开旅馆的窗户,任海边的风轻轻的吹进房屋。她敏感的鼻子闻到了阵阵花香。没错,那就是秋菊。 他奇怪哪来的?秋菊花香飘进她的房间。于是她打开窗子,伸出头看向外面。她看到在她的旅馆不远处,有一个院子,院子里长满了秋菊花。此时的她又激动又兴奋。她二话没说立即关上窗子,拉上窗帘。

她套上外套,那是一件长满浅青草的外套。她冲下楼去,手里拿着房间的钥匙。 远远的,她听见那个院子里有钢琴声传出。琴声很熟悉,那是贝多芬的一支钢琴曲,她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弹过。听着听着她的眼睛里不觉地流下浑浊的泪。她这辈子最害怕流泪, 因为医生说过她得有一种怪病。只要流泪,她的眼睛就会瞎。

她停下脚步,依靠在一颗树上。她在放松心情,释怀心中痛苦的压抑。等到她的眼睛恢复了光明,那钢琴的声音已经消失。她终于有勇气去敲那家红色的大门。一个人身心背负太多灵魂以外的重量,就会在伤悲的日子里难以煎熬。她不知道面前这座房子主人是谁?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开门,但是她敲了门。她用的手指去敲门,那敲门的声音,就像劈柴的声音一样沉闷。

星星已经布满了天空。月亮已经淹没在黑云后面,远处海面上的海鸟早已稀少,沙滩上的人早已回到了旅馆休息。一夜开始,一夜休息,你是寂寞的夜,你也是孤独的人,不然没有人会选择去敲那一陌生的门。门上的灯亮起,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的脸像一张泛黄的银杏叶,她的眼睛却像晶莹剔透的琥珀。老妇人看了看她,又四下里看了看说,一个人来,对吗?

她微微点点头,尽量得显示出淑女该有的温柔。现在她如此亲切的闻到了秋菊花香,她问她花是谁送的?老妇人说那是他爱人生前留下的物品。老妇人请她红枣茶,她没有理由拒绝,因为她长这么大都是别人拒绝她,她从来都是大大方方。邻居都说这姑娘傻,但是她却不觉得,她认为接受那是最起码对别人的爱。

她被老妇人领进屋内。她坐着和老妇人谈天,她告诉老妇人她的身世,老妇人告诉她说,人所有的不顺都是过去的事情,放眼以后,才会过得长久。她告诉老妇人说,她死去的父亲留给她一幅画,但是她看不懂。老妇人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明天你将画带来,我给你解释解释。

她很奇怪为什么她面前这个老妇人能看得懂她父亲的画。她因为瞌睡,所以早早告别了老妇人,走前她问老妇人叫什么名字。老妇人告诉她她名叫顾英粟。老妇人打算送她,可是她却说,她习惯一个人走路。

她回到她的旅馆,倒头就睡。夜是有时短有时长,它的长度对于一个睡着的人来说很短,而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却很长。

她离开家,就意味着她要放弃学业,独自去流浪。她干的第一份工作实在重庆一家面馆打工,后来因为服务态度不好,而被老板开除,老板在她走时还不忘记打击道:“瞧你这点出息什么事也干不好。”谁曾想过她只是个柔弱的女生,她只是被生活逼迫地走投无路才冷漠一切的。今天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赐于命运。

后来她从城里回到小镇。她希望在一个落后的地方跟上时代的脚步,小镇比不上城里繁华热闹。她于是开始她的第二份工作,替别人洗车。40多度的太阳,她在没有空调的室外替坐在车里开着空调的人洗车。最终她还是熬过两个酷暑和严寒。她彻彻底底晒黑,活像非洲的移民。

人入了命运多舛的门内,即便不出来也要多打几个洞。她苦不堪言,唯一能支撑她活下来的一本书就是《伤心花骨朵》。那是本她在小书摊上买的书,它里面讲了很多很多种决绝的伤心。她第一次读的时候她觉得她也是里面一种。她闲来无事就会翻它,她希望咸鱼翻身,她太希望命运从此转折。

她决定学画画,是因为她父亲那幅名叫《红枣的眼睛》的画。那天是午后,她手抱着那幅《红枣的眼睛》乘公交进城,没想到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人是一个绘画杂志社编辑。编辑昀一眼看出那幅画的市场价值,出高价跟她买。可是她坚决不卖。这幅画在她眼里比她的身子还要重要。

可是编辑昀却始终不肯放弃购买那副画,没有办法,最终她开始重新拿起画笔。她将自己的身心经历封锁在出租屋里,用了一个月熟悉和勾起绘画的回忆。她学过绘画,跟她的父亲,可是她的母亲反对,原因是她父亲所画都是废纸。现在她总算知道,她父亲的画,画的真好。

她的生活几乎全部是绘画,在决定动笔画她父亲那幅画时,她画了几百幅类似的画练笔。她画饿了只会到镇上一家米粉店吃一碗米粉,而且去的店都离她的出租屋很近。她临摹那幅《红枣的眼睛》用了半年。她在那年的初雪到来时,彻底独自一人完成那幅画。她顶着风雪带着那幅她自己画的《红枣的眼睛》进城,约编辑昀在星潮咖啡馆见面。昀不惜高价买下《红枣的眼睛》,并将它又转卖给艺术画展。

那幅画火了,多家媒体都在报道,国外好多人来中国就只为看那幅画一眼。一眼就可以看清绘画者凄苦悲惨的世界观。那幅她画《红枣的眼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那就是所有看画的人都会泪流满目,而她却看不见那画,因为她的眼睛流泪就盲。

2008年她出国去了日本东京,却得知有人控告那幅画是盗作,那个中年女人是华裔,她自称自己见过真画,真画根本不可能让看的人落泪,那是幅忧伤里看到希望的画,而不是面前这幅绝望的画。那个华裔面对着记者的话筒说。她认识那个女人,多年不见她居然变得如此令人恶心,没错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

那个女人极力要求原作者现身。她笑了笑,因为没有人知道那幅画的作者,因为她只是个卖画的人。而她面对自己的那幅画只会因为流泪而盲。

她眼睛酸酸胀胀,有道星光一闪。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她竟然睡在陌生老妇人的家里。她坐起来倚靠在床背上。这时老妇人走过来泡了杯红枣汤茶给她说:“画在枕头底下,拿出来看一眼你就懂了。”

她小心翼翼拿出那幅画,认真看了一眼。发现她既没有流眼泪,也没有因为流眼泪而盲。她点点头,透过屋顶天窗看向满天星子,觉得不错。

03

17.8.5

她出生那年茉慈小镇下过一场大雪。她的四季除了分明,其他什么都没有。大雪将目见的一切都染白,白色刺眼,白色用全部掩盖虚伪,却如此令人映像深刻。她根据她的母亲花佩的回忆。那天有只白狼追着花佩跑。黑夜里,白狼就在她母亲的身后,随时都有可能扑过去给她即将临盆的母亲来自地狱的一口生咬。

黑墨水在空气和天空晕染开。白狼的眼睛像蓝宝石一般发着光。光锋利如飞刀。她母亲躲在草堆里,生下了她。她出生没有哭,相反她的母亲却哭了,哭得差点断了气。她从她母亲阴道里出来的时候窒息了,她并没有呼吸,所以她母亲哭。她母亲忍着锥心的痛掐断脐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呼着暖气。那年很冷,因为那场封门的大雪,因为那场可以让人冻窒息的大雪。

她母亲抱着她胆胆怯怯从草堆里探出头,眼珠咕噜噜望向漆黑的四周,以确定白狼是否离开。白狼,雪地里居然有白狼,严寒封锁的大地上居然有白狼。这是只来历不明的白狼,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要到哪里去,更没有人知道它的胃是否空着。雪依旧放肆地落,她母亲探出草堆的头上已经落满白茫茫的雪。她眼泪冷冷地流。她确定白狼走后,她从草堆里挣扎着站起身。当伸出左腿后,白狼突然冒出来,一口咬在她母亲的腿上。裤子被咬断一节布,里面棉布也咬破,紧接着就是皮。最终还是溢出鲜红的雪,血被溅到雪地上,因为严寒,血流不动,冻在雪面。

她母亲本是刘家的童养媳,七岁就入刘家大门。踏入刘家以后的生活只能用苦字来形容,而且童养媳就意味着人一辈子的感情都被失去自由,你永远无法爱一个心里想爱的人。刘家很多家务事都交到这个还没懂事的女孩子手里。她母亲的日是不息,夜不熄。刘家儿子玩心重,破了衣服裤子都由她母亲彻夜缝补。

她母亲的父亲死在鱼船上,被敌军用尖刀刺死。手还没有握紧,她的母亲也死在旁边。不是其他人,就是母亲,她自己的父亲,断气前将她母亲托付给刘家。刘家的二儿子的继母并将她养在身边,希望到了婚嫁年龄,圆了二儿子的房。可是事情是会变的,就跟落叶归根,东升西落一样。

谁知一年酷热的夏天,二儿子热得跳进门前的池塘里洗澡。二儿子光着屁股跳进去,还没游多久,这裤裆里的睾丸竟被一怪东西咬了去。她母亲在岸上看着塘水渐渐烧红,忙去唤二儿子的继母。二儿子在河里叫声凄惨,经过的人都在岸边围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二儿子的父亲赶到,怒斥围观人,衣服都不脱就直接跳进池塘,游得像只金枪鱼。当二儿子的父亲抱着裤裆滴血的儿子时,泪流满面。周围人让开了一条路,就这样送进医院也没有用了。这个男人一生就没有了。

二儿子的继母也是欢喜,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也假惺惺地往医院跑,见了在外面抽烟的二儿子的父亲说,命根子都没了,还有什么用,我说嘛这家伙迟早顽皮出事。二儿子的父亲拿着还剩半根的香烟头对着那女人的漂亮脸蛋吼道,再说我回去把你个?嘴也缝了。那女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畏畏缩缩瞪着面前的男人。直到那香烟冒完滚热的烟,熄灭了,她才叹了一口气,气鼓鼓地离开。

那女人到家门口,周围人还有三三两两站着等候好消息。但大多数哪里是等好消息,分明就是等着看笑话。一个在门口剪纸的老妈妈问正在开门的孩子继母说:“孩子要紧吗?”

“要什么紧,大不了不行房事,命保住就行了。”继母说

“可怜啊?这不同太监一个样了吗?”这老妈妈话刚落,周围笑声一片。继母没有任何想要搭理她的样子,开门就往屋里钻。这继母也不是个好人儿,嫁到刘家肚子就没有过动静,别人背地里说她是轻佻类型的女人。她也是听到了,也当做没有听到过,过日子。

白狼口里滴着血,站在两棵人粗的梧桐树旁,打算歇息一会儿,对着她母亲怀中的婴儿下手。它本来就是畜生,它没有人性,它有的就是食欲。在这饥荒的冬天,人已经将能吃的都吃了差不多了,而她的母亲被刘家赶出来那时幸运。倘若在花佩怀孕生下她还在刘家,那么这孩子多半是死的多。人没的东西吃,和畜生有时一个德行。雪是一刻比一刻深,那只傲世天下的白狼站在梧桐树旁一动也不动。它在等待时机,它在养精蓄锐,打算狼口吞孩。

雪还在下,鹅毛早已不能形容雪的大。她的母亲目光也盯着狼的下半身,它腿的一半已经没入雪中。白狼还是一动不动。而此时她的母亲却看到草堆起了火。火焰摇摇晃晃荡荡飘飘洒洒。白狼不动,她的母亲也不敢动。她的母亲感到有一丝温暖来自后背。她动了,在她母亲怀里,动了。她母亲激动了差点动。

花佩怀了别人家的孩子,反正不是刘家的一脉香火。怀得很不光彩,是被同镇几个年轻强暴。立春的夜里她的身子不属于自己,前前后后被几个人上了都不清楚,更别说孩子她爸是谁了。权当身子被猪拱了。刘家人可是不客气,怀了个杂种肯定不留活口的多。最终还是赶出了刘家。

花佩赶出刘家前已经怀有身孕。她的母亲为了生计逼不得已工作。她为人家定做旗袍。她的母亲靠着一双巧手还是在困苦中有了好转机。她母亲做的旗袍都是一针一线缝咬的精品,都是富婆到她的店里订做。可是刘家的继母就是不放过她。三番五次到她的店里闹。后来继母捣鼓她二儿子和大儿子去绑架她,叫她交出全部的钱,不然就踢到她母亲流产为止。

辛苦钱都给了刘家,她那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没有钱交房租,她母亲和在肚子里的她被房东赶了出来。初雪骤然来临。人对自然束手无策,这是自然法则的共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争一口气。她母亲为争一口气,跪在刘家门前,吸引众人围观。不料那继母说了一句话,反得到众人唾弃。

她的母亲被白狼咬的伤口还在滴血。雪已经完全没过她母亲小腿,眼看站在那里的白狼还未动,但是白狼的眼睛依旧盯着她母亲的怀里的婴儿。她母亲有点站立不住了,但是她母亲不能给白狼一点优势。她母亲代表全人类不动,宁可死去,也不动一下,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隐约中仿佛牵扯着某些事。

很快大雪没过她母亲的膝盖,淹没白狼几乎全部的腿。她母亲眼里闪烁着泪花,伤心在她眼里开出了花骨朵。接着雪没过白狼的身子,只留下一颗脑袋在雪外。她母亲笑了,她胜利了,她代表全人类胜利了。等到只有一双狼眼睛在外面的时候,她母亲急切地转过身去,跪在了烧成灰的草堆前,磕了三个头。她母亲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雪地的坚硬。

冻僵的白狼冻死在雪地底。

04

17.8.16

天空的蓝是深色的海洋,那里有着划破淡淡忧伤的海鸥鸣叫穿耳入骨。风暴恨狠狠抽打着海水,潮湿了沙滩,也潮湿了人的心。他把悲伤和恨留给上帝对人不平等的造化。他想诅咒命运打翻他的幸福,可还是无能为力,力不从心。此时此刻的他走在人行天桥上,低头看着天桥以下来来往往的车。他想跳进这洪流,以洗去这一生的伤心。

他七岁那年他母亲死于海啸,从那以后他害怕蓝晶晶的大海,他害怕一切深蓝会吞没他的最爱。当时他和他的母亲在海滩堆沙,在他屁股旁边放着他最爱的小熊猫玩偶。海水咬着沙滩往上爬,犹如蚕食桑叶般冰凉无情。

当他的母亲牵着他远离生和死的界限,他发现他的小熊猫玩偶落在身后。他拖住他的母亲杏花飘零的裙子告诉他母亲。他母亲安慰他说,没关系,没了可以再买。他甩开他母亲的裙边说,不行,那是爸爸给我的。他的母亲辛芳瞬间酸从心尖传到眼角,辛芳知道,那是孩子的父亲送给他唯一一个生日礼物。尽管如此,但她还是拖着她孩子说,快,离开这里,妈妈这就去拿。她知道她正在用生命打赌。

还是赌输了,当他举起那个玩具娃娃的时候,海水淹没了她。逃跑的人没有一个回过头来救她一下,或者看她一眼,每个人都在拼了命的保命。他知道错了,但他妈妈没有回来。警方统计,遇难者名单的时候,他的妈妈被列在其中。他被警方送到了孤儿院。那是他第二个家,他在孤儿院学习成长,自学音乐,最终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

他开始用抑郁写歌,自己演唱。他的天生孤独感使他无法和其他孩子一样,欢快活泼,也不能愿一个人,因为这是天性。他的歌传唱度很高,并且小有名气。他签了唱片公司,并且有了收入。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换回他的幸福感。有时候人一旦丧失某些东西,就再也无法挽回。他心里一直有裂缝,那是他母亲留下的亲情,也是他对自己的惭愧。

每年的三月的第七天是茉慈小镇一年一度的采花节,在这天,当地刚成年的男女都会到名叫百花丛的地方去采花,并且送给一见钟情的人。如果你没有看上任何一个人,明年你还要继续参加采花仪式。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茉慈小镇的采花节活动。他眼前红色的花鲜艳,白色的花素雅,黑色的花暗沉,紫色的花迷情,黄色的花温暖。当天全镇刚成年的男女都欢聚一堂,在百草丛前的戏台上举行大型成人仪式。十年前戏台上还不时有人唱黄梅戏,可时间越长也就没有多少人有那份雅俗劲了。戏班子都散伙了,更别提唱出《天仙配》了。

采花节迎来微雨,雨过之后,紫燕初飞。空气更是清新,男男女女也顾不得被这甜甜的雨水淋湿头和衣裳。他在花丛中一俯身,一抬头,掐花于竹篮。没过多久,他便走到花丛中央的花雨亭。花雨亭的由来据说是因为一个不知名的当代诗人爱上一个名叫花雨亭的姑娘,于亭中作《花雨亭》诗而出名。他知道这里所见都无不全是爱。爱,晦涩的字眼里全是道不清的情。

他坐在雨花亭中的石板凳子上想着他母亲。他黯然神伤,没有幸福感。后来他遇见了她,他见一眼,就想和她在一起的女子。她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真是太漂亮,简直和他母亲一样漂亮。他忍不住想亲吻她的额头,但是他不能如此对待一个初次相遇的女子。为了表示他对她的爱,他将自己采的五颜六色的花,推到她的面前说,送给你。

她接过花,果断的笑了,笑的很甜,像蜜一样,像花儿一样。她将她自己采的花也送给了他说,礼尚往来。就在那一刻,空气凝固,他貌似懂了。人群散尽,明月当头,星星散落,采花节在烟火渲染的欢乐氛围里结束。交谈中他得知她的家住在茉慈小镇的昭阳桥附近。他偷偷去过,才知道那是四合院式的民居。她家门前有棵蜜橘树,橘子树已泛出青玉色的叶。恰是个甜美的季节,混入眼球的事物都新鲜得能冒出纷香。

他很快就要开学了。他要离开茉慈小镇,去首都学音乐,走当晚他再次舍不得地踱步到昭阳桥。那晚是河灯节,人们点起浮莲上的红烛,放进河面上,然后跪在码头上对着昭阳桥洞里的河神像磕头。信神是一种慰安性灵的仪式,信不信是自己的事,灵不灵就是天命。他手里拿着一本名叫《伤心花骨朵》的书,书中央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这么多年来他就是靠着一本书,一张照片活下去的。河面上的烛光恍如天上绚烂的星子,摇曳着,漂流着,远方是大海,远方是黑暗,远方的远方还是无尽的远方。

他站在昭阳桥观望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四合院。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闭。他带着失落而归,再次回到昭阳桥上站着。因为他不想打扰到她,所以他选择避开敲门。远处传来扑通一声,声音沉闷得犹如雨前的天,却极富有力度和重量,像谁往河里投进块空心石头。紧接着有人大喊:“快救人啊!有人投河了。”

他往河里看去,他看到一个没有挣扎的女子投进河里,在她的周围是还未熄灭的浮莲烛。烛光很烫也很亮。周围没有人跳下去救人,或许是不会,也许是不愿。他不管不顾跳了下去,从昭阳桥上往河水里用他的身体画出一到优美的弧线,如果有颜色,那会比雨后彩虹还要绚烂。刚落水的瞬间,浮莲上的烛焰烫到了他的左臂。嘶嘶声后,蜡烛熄灭,仿佛是朵凋零的花瓣。它深吸口气,身子全部钻进水里,他看到正在下沉,嘴和鼻子冒着泡的女子。待他靠近那女子,他才发现她不是别人,她就是他日夜喊过无数遍名字的人。她叫川子,和他相遇在花雨亭。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紧。他用一只手抱着她。那刻他感觉到了肉感,感觉到了身体的热度,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心跳。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私密,但她不能松开,因为和他系在一起的是她生命。他拼命游,他想起他的母亲带他拼命跑的场景,他的眼泪在水里,或者说周围的水里有他的眼泪。他碰到木质的小船船沿,他双手举着她,从胸部到臀部再到双脚,将她撑出水面送到木质小船上。

他爬上船,按压着她,将她喝的水按出口。她终于在他面前睁开水洗过的眼睛。川子平躺着,仰着头看向天空下他的脸。他也看着她,默默静静深深地看着她。她一把抱着他的脖子,用她烂泥般的嘴唇亲向他树皮般的嘴唇,两条舌头像初交的蛇缠绵糅合,他的腿和她的腿交叉,衣服被蹭掉进旁边。此时此刻只有水和木船碰撞摩擦声,其他都是寂静无声胜有声。

他突然一把推开她,因为他发现那本夹有她妈妈照片的书丢在河里去了。他说:“不行,我还要回到河里。”她质问他说:“什么东西比我还重要。”他说:“一个女人。”他不顾三七二十一跳进河里,并露出头趴在船沿对她说:“你像一个人”

谁?

辛芳

辛芳是谁?

我妈妈

说完后,他就消失在河里,再也没有游上岸。川子怀孕,怀了他的孩子。三年后川子带着他的儿子,走到昭阳桥他跳下水救她的地方。她手里拿着那本从河里打捞上来的《伤心花骨朵》,破破烂烂的书本中间依旧夹着他母亲的照片。那张照片经过修复之后,依稀可见上面的女子是多么美,仿佛杏花成了仙似的人。当她拿到那张清晰的照片时,发现照片上的女子和她长得一摸一样,后面还有一行字写道:“妈妈和我在秋山庙祈福。”

她抱着儿子说:妈妈会永远爱你。

05

秋山庙美丽动人的传说,从二战开始一直流传到现在。传说活着的人到秋山庙上香能和死去的人碰面,但是见一面的人会折损在世所剩下一半的寿命,这是个残酷无情的秘密,在世间流传开来。这个传说像病毒般蔓延,夺取人的寿命。世间没有无原的付出,凡事都有代价。

她的名字叫安慈,她的丈夫死于战争,后来她带着她七岁的女儿离开茉慈小镇,离开那天下了很酸的雨,将她家水井边碑上的字都磨灭了,上面也不是什么神秘晦涩难懂的字,仅仅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几个字而已。唯一不同的是那字是他丈夫留下的真迹,是革命烈士留下的遗言。井边有几株天竺兰,女儿出生那年,她丈夫亲手栽种,以表示纪念。前院有葵花向阳,离开时已经被天上的弹丸轰炸过。生命一旦人为破坏就会很脆弱,像触碰不得的含羞草,但唯一不同的就是人会死,在外力压迫,在情感禁锢的基础上人会丧失生存的主权。她的丈夫就是在那场日本侵华死去,一场完全的人性悲悯流失殆尽的黑暗时期。

一路北上到了首京,火车坐了一天一夜。她很疲乏,途中她想睡一会,可是她那七岁的女儿白茫茫在她身边,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在那个时代的人贩子还是十分横行霸道。全国上下忙于对战外来侵入者,无暇顾及国内一盘散沙的形式。白茫茫睡在她的怀抱里,被她用紫色的碎花纹外套盖着。白茫茫感冒还没好,身体抵抗能力特差,动不动就生病吃药。现在白茫茫在睡梦中还咳嗽,浓厚重的痰卡在她的气管里出不来,咽不下。她的目光盯在白茫茫脖子上银杏叶状的胎记上,接生的老婆婆说这个女孩长大不得了,将会是个伟大的女强人。可是安慈知道白茫茫成长到如今算是奇迹,她五岁那年差点死在生父的手里。

她家住在茉慈小镇东浦村,东浦村约有一百七十几户人家,她家住在东浦村庙旁,那里靠河边有七棵柳树,还有三棵榆钱树。榆钱树结的果子,她都会用自家编织的竹篮子盛满,有次她发现她的女儿总是有事没事的哭,他就觉得不对劲,特地晚上串门问村里沈婆婆怎么回事。沈婆婆说,你回去用手电筒照照她的屁眼瞧瞧,说不定有小线虫。她回去照做了,意外地发现好几条白发般短短的活虫。可是吓坏她了,她整夜都没睡,第二天天微亮,她裹着外套就去敲蒲老先生的门。蒲老先生开门问她何事。她结结巴巴说,我家丫头屁眼里有虫子咋办?蒲老先生把她领进门到堂屋说,虫子啊!小事,小事,你家榆钱果子还有不。她点点头说,有啊,这有什么用?

蒲老先生开了中药方子说,去找沈婆婆抓药,还有回去用榆钱果子煮汁帮孩子勤洗洗,不洗也可以喝,过段时间再看看,还有就领着孩子来找我。她言谢后,塞了点钱,就离开了。因为住在村里的缘故,而且还靠河边芦苇荡,家里就经常有老鼠。半夜老鼠就会出洞,闹得一家人都无法正常入睡。她领着白茫茫从拥挤的火车出站口进入不夜之城,首京。火车出站正好凌晨三点,但是首京却没有一点夜间寂静的感觉,喧哗的车,不眠的人,充挤进这座十几年前也曾遭到轰炸的城。火车站拉客的老司机见到出站提着很多行李的人就涌上去问, 市区走不。此时时刻她就被司机纠缠住,硬是要他打车前往新市区。可是她节俭生活惯了,这对她一个小镇走出来的女人来说几乎就不可能。火车站地下过道里有些外地打工人枕着矿泉水瓶子就入睡,看着睡得很香。

出站口不远处有位老婆婆在卖木头梳子,说是在东山庙开过光,可以在上面刻上名字。白茫茫拉着她的手,拖着往那边走,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嘴角裂开春天迎春花般的微笑。她不愿意让她从小就学会乱花钱,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不顾一切地买。她怕害了她,导致以后没钱就卖。社会有时黑暗的一面是不敢示予人的,所以你必须用你自己眼底的光明去看破它。它魔化的一面,能让人由善为恶。她有时面对白茫茫也束手无策,毕竟她还是一个不懂男欢女爱的处子。白茫茫的宝贵之处是她的经历与她肮脏并不搭边。

她不能看着白茫茫在这么多人面前胡闹,小孩子不要面子,她还要面子呢。于是她还是被这个小女孩搞屈服。她挤开人群,和老婆婆讨价还价好长时间,才以合适的价格成交。她要求老婆婆在檀香木梳子刻上白茫茫三个诗意般的名字,尽可能刻得美丽而雅观。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老婆婆用粗糙如亚麻布的手递给白茫茫。白茫茫接过檀香木梳子放在鼻尖处轻嗅,她享受着新木所溢出的淡淡舒香,仿佛从泥土和木质里嗅出春夏秋冬的变化。

因为家里老鼠多,所以必备老鼠药。谁也没有想到将还不懂事的孩子放在家,大人都下田去干活了。她的婆婆公公死的早,公公是因为受到批斗,没能熬过去跳井自杀的。那口井就在院子里,不过后来被她老公给封口了,从不敢用。婆婆死的更冤,她婆婆在门口吃饭的时候,被野狗扑了饭碗,想想就来气,于是她婆婆追过去,白白摔掉一碗,也没砸到野狗。气得她婆婆回到家嘴里不停骂爹骂娘,操着拖把就追了出去,追到死胡同里,眼看那野狗无路可走,她心里欣喜如狂,心想终于可以收拾眼前这个比禽兽还他妈畜生的东西。

可是没想到的事情还是发生。场面如此令人不堪入目,她的婆婆被野狗咬断动脉,鲜红的血瞬间喷涌,在地上像绽放的红玫瑰,当场毙命。她和她丈夫收拾老人家尸体的时候,天已经抹黑,村里人打着手电筒帮着抬回家,放在事先铺在地上的草席上。周围聚集很多看热闹的人,其中有个银发满头的女人对她说,真是滴,同个畜生计较什么。导致在她旁边的人寒冰冰白她一眼。

老人死后安排妥当。同年三月中旬战争爆发,丈夫不幸身亡,身中数弹,炸裂解体。这些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痛在梦里。战争持续三年之久,三年前白茫茫才五岁,她带着白茫茫度过最黑暗,最胆战心惊,最孤寂的三年。亲睹战争的人从眼里到骨子里都会渴望和平,少数人的无奈在杀戮面前犹如待割的稻草。同年二月白茫茫差点也葬送生命,不懂事的她,因为邻居给根水煮玉米,开开心心咬在口中,一蹦一跳回到家里,突然啃了一半的玉米掉在墙角,她眼巴巴望着,很是舍不得捡起用毛巾稍微擦了擦,学着奶奶在世时的珍惜粮食的样子。

大事就这么出现了。白茫茫哪里知道就在玉米掉的墙角正好放着老鼠药,幸运的事她的母亲回来的早。她一进门就看到躺着地上的白茫茫,玉米啃得乱七八糟,被丢在身体的左手边。她丢下锄头,抱起白茫茫就往蒲老先生那飞奔。蒲老先生把脉过后,看看眼珠,扒开嘴说,这是中毒,赶紧送大医院,不然我也回天乏术。她在犹豫,跪着求蒲老先生。蒲老先生手一挥说,没用啊,赶紧送大医院,不然性命不保,我还会见死不救吗?

白茫茫被紧急送到江新市医院,命算是保住了。家人为了白茫茫治病前前后后欠十几家债,后来战争席卷他们那带地区,身体被炸成四分五裂枣红色,三步就有断臂和残腿,天空乌黑蒙蒙,弹药味混着血腥味飘散在风里,活着的人少之又少,但她和白茫茫却是其中一对幸存的母女。她们被当地中国军队成功救出,并将她们护送到长川市。她带着白茫茫离开的时候,只知道三个月后江新市惨遭沦陷。她被送到长川市东北路的基督教教堂里打杂,期间她被蓝眼老外强奸,并且怀孕。在得知自己再次怀孕的时候,她孤独前往教堂外一口周围长满狗尾巴草的水井,俯身盯着那口井望去,那是明月清风徐来的晚上,风里夹杂着夜丁香的味道。

她无数次想过结束生命,她认为生命结束就意味着生活的结束,可是当有天她收拾教堂里书房时,从书架上掉下本书。她步履弥漫地走过去,仿若沙漠里游行的响尾蛇。接着她蹲在木地板上捡起那本有一枚China五角硬币厚度的精装书,如对待珍宝般抹去覆盖在胶板封面上的灰尘。书名显示在她水滴滴如宝石般的眼睛前,《伤心花骨朵》。她依靠在书架旁读起来,一发不可收拾,里面的故事陌生而又熟悉。当晚她拿着书坐在水井边,借着院外昏黄如橘汁的路灯。她读到第三章的时候,发现女主和她的生活经历几乎一摸一样。接下来,她跳井自杀的心被埋没在黑暗深处,再也无人打听,好像那个心里的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她心里那根刺一直都在,目前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肚子里孩子出生之前,将它解决,因为那是屈辱的杂种,她无法容忍将他生出,并且时时刻刻鞭策自己柔弱的灵魂。她决定亲自解决肚子里的杂种,于是当她故意从楼梯滚下的之后,一切都如她所愿。如果她自杀,就会胎死腹中。如果她从楼梯滚下去,她的命就保住,但死亡的孩子就只是滩臭恶的血。

人若想要获得一次重生,就必须以鲜血洗身,以求得满身的鲜血红成桃花,红成玫瑰,红成天涯落日前的千万丈的晚霞。

06

17.11.16

他锁在黑屋子里,听到惨叫,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二胡狂拉声。那声音能碰裂橱柜里的碗,条台上的仿青花瓷瓶,水龙头连接的管道,窗户封的玻璃,听得叫人失心疯,听得叫人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屋梁上吊。屋里而且还没有光亮,就这样过了多少个夜,他也不清楚。人孤独的时间是绝对的。好在,黑屋子的唯一猫洞没被封上,偶尔会有只黑白相间的猫钻进屋陪他过夜。他也就不那么孤独无依。 

他母亲的死和他的父亲有点关系,但是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对谁错,仿佛这个问题在性和爱上面是无解。七岁时他的母亲靠做葱油饼供他和他父亲生活。日子本可以过得很平静,也许只是他不清楚感情伤了谁都是伤了自己。而同年,也就是一九九七年他母亲死在后院,被他父亲用镰刀活活剐死。从那个时候,他从心里就油生了对他父亲的恨意,他要报复他的父亲,必要时会用他父亲杀害母亲的方法。一刀一刀剐成肉片。 

那晚喜红色的月光撒在后院的地上,黑风里凝结着腥臭味。院里的樱花树抖落了一身樱花,正欲迎接初雪的寒冷。他跪在薄薄的一层雪上,低垂着头,低垂着泪,手指和膝盖被冻得只有麻木。他父亲朝他大吼:“滚进屋,你看到什么了吗?”他的确什么也没有看见,你能指望一个先天性盲人看见什么?尸体还是鲜血还是满天飘舞的樱花。 

相比于眼睛,他的鼻子却给他的人生锦上添花。他知道他母亲死了,但不知死后被送到了哪里。他父亲将他锁进屋就没有放他出来,法律管不到私密,这是当时的他无奈的原因。 

一点也没错,他寂寞,他孤独,他难过,他满肚的苦水在来回折腾。他把喝进胃里的凉水都化成了热泪,没有人懂他内心的脆弱,他真的会崩溃,没日没夜地默默地哭。他的父亲把他打进墙角,用脚踹,用手扇,一踹一滩青斑,一扇一抹桃红。 

他被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因为他不能用命开玩笑,他已经懂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他也没办法,谁叫她的生母跟镇上的男人睡呢。他眼睁睁看看母亲被打死,活活打死,踢死。可是他哪能看见。他母亲硬深深被他父亲用把杀猪刀插进阴道。这已经不是社会无知,而是人的无畏。可怕从来都在发生,他之所以无声,是因为他想活下去。 

他只有唯一念头,那就是活下去。但是对于他来说太难了,因为他的父亲见到他就来气,仿佛见到腐烂的女人在他面前做爱。他避免不了他的父亲,有时他的父亲将他看成是她那死去的母亲。强迫他和他睡在一起,那种感觉,那种肮脏在黑夜里都会散发出异味的过渡令人作呕。 

他必须得忍着痛,找机会逃出他的魔爪,并且将他父亲龌龊的事情公布于众。他始终相信他的父亲会死在他的面前,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毒死。并不是他残忍,而是他父亲比禽兽还他妈畜生。当人还有理智的时候,情感是良性发展的,而当人失去了理智,眼里只有他人的痛苦,心里只有快意的乐趣。 

他不敢和他父亲一起用餐,因为他怕他父亲那双吃人的眼睛。十二月一天,天空突然下起冰雹,冰雹有四分之一的成年人的拳头还大。这是场前所未有的天灾,冰雹来袭,毁坏他们镇上好多家房屋。倒了好多老式空心墙。这场天灾在别人眼里也许是祸,但在他的眼里确实希望。出逃的希望就这样被冰雹砸出来。 

他被他父亲关在破旧的猪屋里将近半年,自从他的父亲虐死母亲。他不知道男人风流和女人风骚到底谁错。他只知道这是性泛滥的错,他已经懂,因为他被他父亲逼迫用光碟学习了几个晚上的云雨之事。他的确懂了,因为他有鼻子和耳朵。他的性启蒙被强迫进行,内心深处有言难言,但是他没有任何惭愧感。他懂得不多,他的眼里只有东畔白茫茫的梨花和西畔香淅淅的夜丁香。 

十四岁时她的母亲带他去看盐京的大凸海,买票坐过一次白帆船,到大凸海中间的一抹岛,岛中有白色的灯塔。她母亲眺望的远方有盈盈星光,群群海鸟。一抹岛有个拾光镜,据说曾经有个皇妃被流放到这座岛上,后来自杀时岛屿的天空上惊现一抹紫虹,紫虹打在青石板上,呈现出霞光般的炫目。于是青石板就出现镜像现象。三百年后有药师入岛采药,发现并记载了一抹岛上的拾光镜。 

当天晚上,他父亲从外面喝得醉昏昏。天空掉落的冰雹用着铁锤般的力度敲击着本就脆弱的养猪屋,屋的一面墙倒在他面前,差点砸向他的头。他如愿逃了出来,逃出来那天晚上他在秋山庙佛祖后面躺了一夜,眼泪是决堤的大凸海。他跪着问佛祖,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注定看不见这个世界?为什么我的心也盲?为什么上帝让好人不偿命?为什么人性战胜不了性?人不能指望佛给你明路,路还是自己走的多。 

他知道他父亲的欲望,更知道她母亲的无望。他的父亲没有追出来,或许他权当他死了。第二天他在秋山庙的佛像后面被一位尼姑唤醒,尼姑领着他到茶室,茶室外面是棵梧桐树,树叶落光后,站在冷劣的风中就像浪世秃子。尼姑递给他刚泡好的茉莉茶,茉莉香仿佛把人带进了花丛中。“你从哪里来?”尼姑问 

他害怕地低着头,鼻子悬靠着油彩茶杯口,嗅着沉浮的白茉莉花弥散的阵阵花香,半天冒不出一字半句。茶室靠门的左半边墙上是一幅秋居水墨图,图中的秋菊正旺盛地开放。“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哑巴了。”尼姑解开本卷着的秋居水墨图麻线,哗啦一声泳进他的耳蜗里,犹如倾盆污水从吊脚楼上倒下。外面的风从敞开的窗户投进茶室,室内尽管烧着火炉,却依旧抵不过风的野蛮劲。 

“麻烦你,把风关一下,可以吗?” 

“尽胡说,风如何关。” 

他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一时间无话可说。尼姑边关窗边说:“眼睛看不见总比看见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父亲带我到大凸海,然后我就看到了现在的我,时间和人生是一直在变化着的,变好变坏,全凭人的心。” 

“你去过大凸海!”他惊讶着,眼睛里有白茉莉花微微绽放,而杯里是另一个不同于现在的多情的季节。他接着继续说:“大凸海的一抹岛有个拾光镜,据说可以还愿是真的假的?”

“假的就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了,”尼姑接着说:“前提是你必须自杀后岛屿上空出现另一抹紫虹与拾光镜相照。”

“如果没有出现紫虹呢?” 

“等于白白搭上性命。”尼姑顺手从桌上取块洁净方巾站在秋居水墨图旁,用着方巾擦去上面的灰尘,抖落的灰尘在皎洁的月光安抚下变成一粒粒会发光的杏子。她的动作很轻,生怕毁坏画中近乎完美的构图。他喝完杯里的茶水,说:“你能带我去大凸海吗?” 

“你到底想看见什么?哪怕性命都不要吗?”尼姑狠狠质问他。他却不为之动,依旧坚持要求下去说:“我想和我母亲一起看东畔白茫茫的梨花和西畔香淅淅的夜丁香。”他和尼姑起程去大凸海的那天,雪落枝头怯。雪絮被他吸进鼻腔,他打了个寒碜。他仔仔细细听着尼姑的脚步,他不敢有一点疏忽,因为他怕走丢。从而走不出眼前和内心黑暗,他已经痛苦过那么多年,他再也不想再痛苦哪怕一次。当一个人真正意义上害怕过,就再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容易”二字,只有当他耳听的时候,才胆大,因为他完全不分辨真伪。 

他瞎着眼还是闯进了人群,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他面对的黑暗其实全是看不见的人,全是看不见的人吹出来的看不见的风。但是这又不算什么,当一个人时刻看着他的时候,他是永远不可能走丢的,没有除非,只有意外。如果你走错了路,一定要记得回去的脚步。他心里清楚的是他遇到了这个人,一个他看不清脸,看不清身材,而且看透红尘的尼姑。 

经过吵杂的人群,传入他耳朵里的是一出京剧。二胡声如同黑夜里传来的电锯声,刺耳而且揪心无比,他用着双手捂着耳朵,以求得尽量听不到回忆里的声音。他担心勾起他心灵深处幼弱的伤疤,而他能做的只有捂着耳朵,让风从手面划过。 

“你还在吗?”他有种不祥预感地大声问 

“你放心,我会带你到大凸海。”尼姑对他说 

他们来到渡口,两岸之间的河水已经出现薄薄的脆冰。摇船的大爷在渡口的小平房里看着报纸,打着瞌睡。平房的窗户关着,窗户边缘用着旧报纸堵着缝隙,生怕严寒从外面滚到室内,从而冻坏了房里的人。尼姑敲着窗户,问:“船还摇吗?” 

“不摇了,河都快冰封了,回去吧!”大爷微开着门朝外说 

“麻烦你了,大爷,送我们过去呗,我们要到大凸海的一抹岛上。” 

大爷把门打开,示意他们进屋说话,毕竟敞着门,暖气往外跑。而且他们站在外面寒气扑面,很容易生病。人嘛!都是娇生惯养惯的,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呢!大爷从水瓶里倒出两碗热豆浆说:“先喝这个暖暖身子,我老伴下午刚送来的,我儿子和媳妇每天做豆腐和豆皮,我老伴都会用保温瓶打点过来,我渴了,冷了都会喝上几大碗。” 

尼姑将他牵到桌旁坐下,将大爷倒好的豆浆送到他手上说:“趁热喝了,身子就暖了。” 

大爷说:“不是我不愿意摇船送你们到对岸去,听你们说要到一抹岛去,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三年前一抹岛就沉大凸海底了,据说当时登岛的人都淹死了,海上浮尸无数。”他眼含着泪,望着窗外渡口的一盏昏黄的灯塔继续说:“三年前,我亲手摇船把我的女儿送过去,她说她要拍一抹岛上的夕阳,我说哪里夕阳不是一个样吗?她强调着说一抹岛不同,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她口中的不同,到底指的是什么?” 

他搁下手中的青花瓷碗,碗磕到桌上的花瓶,发出声闷响。他害怕地缩回手说:“她想要拾光镜还愿。” 

“她身前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心里有个独守的愿望。”尼姑说 

大爷抹掉眼角的泪说:“一抹岛沉得好,不然到如今葬送的人可远远超过那天海上的浮尸数了。” 

他的心沉静下来,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仿佛秋高气爽的原野。他们告别大爷往回走的时候,星辰落在背后,月亮的青辉撒在深夜路边的旅店,透过月夜星辉可以看到云层很厚,月亮被冻得缩在云后面。想象中,他看到的黑夜如同白昼般,街道两边的梨树被寂寞压低。风从耳边擦过,他听到雪落香杉树的声音。 

他随心走着,像片落在穿城河的枫叶,无所目的。他回忆他离家之前的状态,他极力想要回归当初要死的悲观,可是怎么也回不去了。他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着情绪,往美好里拉,往未来生活中拉。他的勇气已经破灭,从希望之巅坠入绝望之井,困在里面以求生。 

他在成长中看清,并且认识到自己的错,就是一些事本就可以视而不见。他能做的就是寻找活下去的理由,为自己。而有些人是注定要洗清自己的罪,时间是用来检验人性反省的必要条件。尼姑送他到家门口,他不敢叩门,他怕叩醒他当初离开时的梦。 

他父亲磨镰刀砍下猫的头,雪凝固在大理石台边,发出腥臭味。蛆虫从猫头的鼻孔出来,猫的肉身开始腐烂,还好他看不见,不然他会呕吐出鲜血来祭奠眼前的景色。 

他跪在父亲尸体前说:“对不起爹,你得向娘道歉,你得向你道歉。”他处理好父亲的尸体后,出家了。

07

花落地的声音你听得见吗?雪花呢?海鸟从岛上飞过的声音,你听得见吗?流星陨落的声音,你听的见吗?科学家预言说,盐京大凸海的一抹岛将在三年后沉没,因为科学家发现一抹岛其实是个浮岛,当人越来越多地往一抹岛迁居。它将会因为超载而沉入大凸海,谁也不会想到一百年后沉入大凸海的一抹岛会

家住盐京大凸海的一抹岛。她一直想写一首绝唱的歌,这是她一生的追求,谁也不懂她的心思,她的理想。众人都嘲笑她,说她长得又丑,而且还整天无所事事。她家门前的蔷薇花开放的时候,她会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哼着曲调,可是路过的众人都捂着耳朵经过,只有银杏树上落的喜鹊会为她伴奏,声音在她自己看来是如此的动听。

有年冬天雪落在枝头,她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可惜什么也听不见。还有一年双子座流星雨划过天际,可惜她依旧什么也没有听见。她的父亲出海捕鱼的时候,丢了性命。她的母亲死于麻风病,她姥姥不允许她提任何有关她母亲的事情,提一次就打一次,打到卧床一个星期不起为止。她姥姥嘴里还念叨,叫你提,叫你提,你妈没有把你带走已经算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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