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梦蝶

《夏日梦蝶》第1章:旧岛初遇

蝉鸣织就的暑假,被燥热与慵懒填满。依里陈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略显烦闷的脸。这时,门铃突兀响起,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午后的寂静。

他拖沓着脚步开门,何阿姨笑盈盈站在门外,身上还沾着街角花店传来的淡淡花香。“小依呀,你外婆生前住的那座小岛,学校想整理些遗物,阿姨实在忙不过来,你暑假有空去帮忙不?” 何阿姨说着,眼角笑纹里藏着对往事的温柔。

依里陈望着何阿姨,思绪飘向童年。小时候,外婆总在夏日傍晚,摇着蒲扇给他讲小岛故事,那些关于蝴蝶、古树、神秘传说的片段,像散落的星子,在记忆里忽明忽暗。他点头应下,仿佛应下一场与旧时光的重逢。

收拾简单行李时,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切出菱形光斑。依里陈把几件换洗衣物塞进背包,又翻出外婆留下的旧相框,照片里,外婆站在小岛码头,背后是郁郁葱葱的树,蝴蝶似停在她肩头,那抹色彩,成了他此行隐秘的期待。

隔天清晨,依里陈来到码头。游船静静泊在水面,漆成靛蓝的船身,泛着温润光泽,像被岁月打磨过的旧物。上船时,木质甲板发出轻微吱呀声,似在同他轻声招呼。

船缓缓离岸,水流泛起细碎涟漪,把城市的喧嚣一点点荡开。两岸垂柳依依,像是要把翠绿的思念,洒向远行的人。依里陈倚在船舷,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带着淡淡的咸,又混着岸边野花的甜香。

随着航程推进,城市轮廓渐次模糊,一座小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岛上树木蓊郁,像是大自然用绿笔,在天地间绘出的巨大剪影。阳光穿破云层,给岛屿镶上金边,神秘又诱人。

靠近码头,青石板路蜿蜒向上,苔藓在缝隙里悄悄蔓延,像是时光留下的绒毯。码头上,老旧的灯塔早已不再发光,却像位沉默的老者,守望着每一次归航与离别。

踏上小岛土地,依里陈深吸一口气,泥土混着草木的气息,直直钻进鼻腔。脚下的路,由不规则石块铺成,坑洼里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蓝天与流云。

沿着小路前行,两侧是低矮的房屋,外墙爬满青藤,偶尔有一两朵不知名小花,从裂缝里探出头,倔强又可爱。路过的小院,木栅栏歪歪斜斜,却圈住满院生机,绣球花肆意盛放,蓝的、紫的,像打翻的颜料盘。

行至小镇中心,一棵巨大的古树闯入视野。树干粗壮得需数人合抱,树皮沟壑纵横,藏着岁月的密语。树冠如巨伞,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铜钱般的光斑。更奇妙的是,无数蝴蝶在树下盘旋,蓝紫色翅膀泛着荧荧光泽,像灵动的梦,这场景,竟和记忆中外婆照片里的画面,奇妙重叠。

依里陈放缓脚步,生怕惊扰了这方宁静。蝴蝶似不怕人,有几只轻轻落在他肩头、发梢,翅膀扇动的微痒,让他心头泛起久违的柔软。

继续往外婆旧居走,路遇潺潺溪流,溪水清澈见底,几尾小鱼逆着水流,摆动着透明的鳍。溪边石上,青苔茸茸,偶尔有水珠滚落,叮咚声在静谧里,格外清脆。

终于,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木质门扉有些褪色,门环上铜锈斑驳,推开门,发出 “吱呀” 长吟,像是旧时光的叹息。

院子里,杂草丛生,却掩不住曾经的生机。廊下,外婆挂的风铃还在,只是积了灰,风拂过,它轻轻摇晃,发出断断续续的清音,似在诉说被遗忘的故事。

依里陈走进屋内,阳光从天窗漏下,光柱里,尘埃肆意飞舞。家具蒙着布,掀开的瞬间,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却又带着外婆的温度。

他开始整理遗物,旧箱子里,翻出外婆的日记本,泛黄纸页上,字迹虽淡却清晰:“今日,小蝶停在院角的茉莉上,蓝紫色翅膀真好看,像小依眼里的光……” 依里陈看着,眼眶微热,那些与外婆相伴的夏日,在字里行间,重新鲜活。

整理间隙,依里陈走到院外,坐在老藤椅上。午后阳光变得柔和,透过树叶,在地上织出斑驳光影。蝴蝶又围拢过来,在他身边翩翩起舞,蓝紫色的光,晃得人醺醺然,仿佛真的跌入一场夏日旧梦。

这座小岛,这个小镇,把外婆的故事、岁月的秘密,静静藏在每一寸土地、每一次蝶翼扇动里。而依里陈知道,属于他与这座岛的故事,才刚刚开篇 ,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谜题,正等着他,在夏日的蝶影中,慢慢探寻 。

《夏日梦蝶》第2章:便利店的邂逅

依里陈在小岛的第一个午后,被温暖的阳光和悠悠的蝉鸣包裹着。整理完外婆旧居的第一批遗物,他决定去小岛深处逛逛,探寻那些藏在记忆边缘的角落。

他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前行,路旁的野花随着脚步轻轻摇曳,像是在为他指引方向。偶尔有微风吹过,带来远处海的气息,咸咸的、涩涩的,却又让人莫名安心。

路过一间废弃的仓库,锈迹斑斑的铁门半掩着,里面弥漫出陈旧的味道。依里陈好奇地探头望去,昏暗的光线中,堆积着一些老旧的渔具,渔网的碎片在风里轻轻飘动,像是在无声地讲述曾经的繁忙。

再往前走,小镇的轮廓逐渐清晰。错落的房屋之间,一条蜿蜒的小巷通向更深处。依里陈拐进小巷,墙壁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在夏日的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偶尔有几片叶子飘落,旋转着落在他的肩头,又悠悠滑落。

小巷的尽头,一座小小的便利店出现在眼前。白色的招牌有些褪色,玻璃门上贴着彩色的贴纸,透着一股温馨的气息。依里陈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清凉——便利店的空调外机在嗡嗡作响。

推开门,悦耳的铃声响起。店内的货架整齐排列,摆满了各种零食、饮料和生活用品。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驱散了外面的燥热。依里陈的目光在货架间游走,最终定格在冰柜上。

“老板,来一根冰棍。”依里陈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响起。

正在整理货架的白里苍转过身,她穿着简单的白色工作服,长发束成马尾,干净利落。听到声音,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好的,稍等。”

依里陈接过冰棍,指尖触到那丝清凉,仿佛也驱散了心底的些许烦闷。他正准备付钱,目光突然扫到货架上的一款汽水,那是外婆以前常买给他的牌子。“这个也来一瓶。”他指着汽水说道。

白里苍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笑着点点头:“这汽水在岛上很受欢迎呢,很多游客都喜欢带几瓶回去。”

依里陈付了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玻璃,他能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能看到远处摇曳的树影,能看到偶尔飞过的蓝紫色蝴蝶。冰棍在口中慢慢融化,甜味在舌尖散开,思绪也跟着飘远。

“你是第一次来岛上吧?”白里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依里陈抬起头,对上她清澈的目光,笑着回答:“不算第一次,小时候跟着外婆来过,不过那时候太小,很多记忆都模糊了。这次是来帮忙整理外婆的遗物。”

“原来是这样。”白里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岛上的故事很多,如果你想了解,或许可以多逛逛,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依里陈能感受到白里苍话语中的真诚和对小岛的热爱。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铃再次响起,进来的是何阿姨和她的女儿。

“小依,原来你在这儿!”何阿姨的声音透着惊喜,“我们刚到小岛,想着先过来买点东西,没想到就碰到你了。”

依里陈站起身,笑着打招呼:“何阿姨,你们这么快就到啦。这是……”他看向何阿姨身边的女孩。

“这是我女儿,小悦。”何阿姨拉着女儿的手介绍道,“小悦一直想来岛上看看,这次正好跟着我一起。”

小悦笑着向依里陈问好,眼神里透着好奇与兴奋。依里陈能看出她对这座小岛充满了期待,就像自己初到时一样。

“阿姨,你们旅途累不累?”依里陈关切地问道。

“不累不累,坐船过来的时候,小悦可兴奋了,一直看着窗外。”何阿姨笑着说,眼神里满是对女儿的宠溺。

白里苍也热情地和何阿姨她们打招呼,还推荐了一些岛上的特色零食。小悦开心地挑选着,嘴里嘟囔着要把这些美味都尝个遍。

依里陈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何阿姨的到来,仿佛让他在这座岛上又多了一份牵挂。

几人聊了一会儿,何阿姨说还有些事要办,便带着小悦离开了便利店。依里陈和白里苍又简单说了几句,也起身准备继续在岛上漫步。

走出便利店,阳光依旧明媚。依里陈沿着熟悉的路线往回走,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刚才的画面。白里苍的温和、何阿姨母女的活力,还有小岛上无处不在的宁静与美好,都让他觉得格外珍贵。

路过那棵巨大的古树时,依里陈停下了脚步。蓝紫色的蝴蝶依旧在树下盘旋,它们像是这座小岛的精灵,守护着岁月的秘密。依里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蝴蝶飞舞,感受着微风拂面,心中的浮躁一点点褪去。

他想起白里苍说的话,关于岛上的故事。或许这座小岛,真的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而自己,也将在这一次次的探寻中,重新找回与外婆有关的珍贵回忆。

回到外婆的旧居,依里陈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渐渐西沉。橙红色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他拿出外婆的日记本,轻轻翻开,上面的字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小蝶停在院角的茉莉上,蓝紫色翅膀真好看,像小依眼里的光……” 依里陈轻声念着,仿佛能看到外婆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温柔神情。

远处,传来隐隐的欢声笑语,应该是何阿姨和小悦在探索小岛的乐趣。依里陈知道,属于这座小岛的故事,还在继续书写。而他,也将在这夏日的时光里,与新的邂逅、旧的回忆一起,编织出属于自己的梦蝶篇章 。

他期待着明天的相遇,期待着更多关于小岛、关于外婆、关于那些蓝紫色蝴蝶的故事,能在这温暖的夏日里,一一展开 。

第三章:冰沙与意外之遇

晨光透过老旧的木窗,在依里陈的枕边晕开一片柔和。小岛的清晨,连鸟鸣都带着海风的咸湿与草木的清甜,唤醒了他在旧居的第二个白昼。

想起何阿姨说今早要一起吃早饭,依里陈匆匆洗漱。推开院门,就见小院外的石板路上,何阿姨正帮小悦摆碗筷,蒸腾的热气从铝制饭盒里逸出,是炒饭的香气。

“小依快来!小悦特意给你露一手,这孩子跟着我在码头忙乎一路,还记挂着给你做早饭。”何阿姨眼角笑出细纹,小悦则红着脸把饭盒往他面前推。金黄的炒饭上,点缀着翠绿葱花与鲜嫩虾仁,油光映着晨光,诱人极了。

依里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虾仁的鲜混着米饭的香在舌尖炸开,惊喜得眼睛都亮了:“小悦这手艺,以后开个炒饭摊肯定天天爆满!” 小悦瞬间笑成月牙眼,何阿姨也乐得直拍腿:“听听,以后多跟小陈学着夸人!” 欢声笑语里,阳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成了旧居小院新的剪影。

吃饱喝足,依里陈沿着青石板路消食。昨夜一场小雨,让整条巷子都泛着青石板与青苔交融的潮气,蓝紫色蝴蝶却不怕湿,扑棱着翅膀追着他的脚步,像要讨夸奖的小家伙。转过街角,“冰沙太太” 的铺子招牌在微风里轻晃—— 这是岛上居民对那位做冰沙的慈祥阿婆的称呼,外婆以前总提她做的冰沙能把夏日暑气全浇灭。

刚靠近铺子,竹帘一掀,阿婆探出头:“小依?你外婆总说你爱冰沙!快来,新榨的芒果汁打底,就等你了!” 依里陈笑着应下,被阿婆拉进铺子里间。老式风扇慢悠悠转着,冰桶里的碎冰泛着白气,阿婆手脚利落地舀冰、浇汁,芒果的甜香瞬间溢满屋子。

“阿婆,我自己端出去吃就行——” 依里陈话没说完,就听里间布帘 “哗啦” 响动。他下意识掀帘想帮忙,却撞见白里苍正手忙脚乱扯衬衫,脸瞬间涨成熟透的樱桃。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白里苍声音都变了调,依里陈脑子 “嗡” 一声,慌得转身撞翻冰桶,碎冰混着芒果汁泼了一地,他结结巴巴:“阿、阿婆说让我进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

外头阿婆听得动静不对,嚷着 “小年轻别打打闹闹” 进来,见状笑得直拍腿:“哎哟,小苍在这儿勤工俭学呢!你们俩,别跟炸毛的小兽似的!”  白里苍红着脸把衬衫扣好,瞪他一眼:“还不是你乱闯!” 依里陈挠头赔笑,脚趾在凉鞋里尴尬地抠地,满屋子的冰沙甜香,都快被这窘迫烘成热汤了。

阿婆把新做的冰沙往桌上一放,笑骂:“都多大了还害羞!小苍你别欺负小陈,小陈你也别犯傻,吃完冰沙消消气!” 两人别别扭扭坐下,冰沙上的芒果粒随着勺子搅动晃啊晃,倒像是在看他们的热闹。

吃着吃着,白里苍舀起一勺冰沙,突然往依里陈脸上一糊:“让你乱开门!” 依里陈躲避不及,冰沙顺着脸颊往下淌,尝到甜头的他也来了劲,抄起勺子反击。顿时,铺子里冰沙飞溅,阿婆的笑声混着两人的叫嚷,把夏日的闷热撞得七零八落。

打闹到最后,两人头发上沾着芒果粒,鼻尖都挂着冰沙,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阿婆叉腰笑骂:“你们俩,把我铺子当战场啦!” 白里苍这才不好意思地坦白:“我暑假在阿婆这儿打工,想攒钱给岛上孩子们买新书…… 刚才是换工作服,你倒好,直接闯进来!” 依里陈摸摸鼻子:“我、我哪知道…… 不过你这理由,倒像外婆会做的事。” 这话一出,白里苍眼睛亮了亮,气氛倒比刚才更热络几分。

从冰沙铺子出来,日头已经升到半空。蓝紫色蝴蝶又围上来,追着他们发梢的冰沙甜味打转。白里苍边走边说,原来她是师范大学的学生,每年暑假都回岛帮忙,岛上的孩子都喊她 “小苍老师”。依里陈听着,想起外婆日记里写过 “岛上的孩子眼睛像星星”,恍惚觉得,白里苍眼里的光,也和那些孩子、那些蝴蝶一样,亮闪闪的。

路过古树时,白里苍突然转身,从兜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蝴蝶翅膀标本:“之前看你对着蝴蝶发呆,送你!不过是普通蝴蝶,不是你念叨的蓝紫色—— 那些太少见啦,得碰运气!” 依里陈接过罐子,阳光透过玻璃,把翅膀的纹路照得清清楚楚,像把夏日的碎片都封在了里头。

回到旧居,何阿姨正和小悦研究岛上的蝴蝶图鉴。小悦眼睛亮晶晶地喊:“小陈哥哥快来看!蓝紫色蝴蝶叫 ‘梦影蝶’,传说看到的人能实现一个夏日愿望!” 依里陈看着图鉴上熟悉的翅膀纹路,又看看窗外追着风跑的蝴蝶,嘴角不自觉扬起。

夜里,依里陈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把玻璃罐放在膝头。罐子里的蝴蝶翅膀,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想起今天的乌龙闹剧,想起冰沙混战里白里苍的笑,想起小悦炒饭的香气,还有何阿姨打趣的眼神。这座小岛,好像把所有的夏日美好,都揉进了这些琐碎日常里。

远处传来海浪轻拍码头的声音,混着虫鸣,成了最温柔的摇篮曲。依里陈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故事在青石板路上发芽—— 或许能找到更多外婆的痕迹,或许能撞见梦影蝶的真身,又或许,能和白里苍、何阿姨她们,把这夏日的奇妙,续写得更长、更明亮 。

月光漫过旧居的瓦檐,给一切蒙上梦幻的薄纱,就像那些蓝紫色的蝴蝶翅膀,轻轻扇动着,把未完的夏日篇章,藏进了依里陈愈发柔软的心底 。

第4章 树影下的闹剧

依里陈站在仓库门前时,指节叩门的力度放得很轻。门板上的木纹里嵌着细沙,是青屿镇独有的痕迹——海风带着沙子跑,总爱往这些缝隙里钻。这是他来镇上的第四天,仓库檐角挂着的旧藤篮,比初见时又积了层薄灰,里面露出半只外婆织了一半的渔网,网线是他熟悉的宝蓝色,和小时候外婆给他织的毛衣一个颜色。

“何阿姨?”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帆布包里的搪瓷杯硌着肋骨——那是外婆生前用了二十年的杯子,昨天从箱底翻出来时,何阿姨红着眼说“你外婆总爱用它泡陈皮茶”。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何阿姨探出头。她鬓角别着的银簪歪了,是外婆送她的六十岁生日礼物,此刻簪头沾着根白头发。她手里攥着件钩针马甲,米白色的线已经泛黄,衣摆处有个没补完的洞,依里陈认得那个花样,是外婆教镇上姑娘们钩针时的样品。

“小依啊,”何阿姨的声音比昨天更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让你多歇两天吗?”

依里陈的视线越过她肩头,仓库里的纸箱又摞高了些。最顶上那个贴着褪色的“冬”字,是外婆的笔迹,他小时候总爱模仿这个弯勾,结果每次都写得像条小海鱼。箱子敞着口,露出件深蓝色的棉裤,裤脚缝着防滑的布条——外婆晚年腿脚不利索,总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滑倒。

“我来整理外婆的东西。”他晃了晃帆布包,里面的卷尺叮当作响,“您昨天说要把钩针和毛线归类,我记得外婆有个木匣子专门放这些,我来帮您找。”

何阿姨的眼圈忽然红了。她把那件钩针马甲往怀里拢了拢,指尖摩挲着衣摆的破洞:“这马甲是你外婆给你织的,说等你今年冬天回来穿。前儿翻出来时,我摸着这线还软和,就想着把这洞补上……”她忽然吸了吸鼻子,把他往巷口推,“傻孩子,这些活儿哪用得着你动手。你外婆的东西,我闭着眼都能数清楚——哪个箱子装着她的钩针,哪捆毛线是去年新染的海蓝色,我都记得。”

依里陈的手指蜷了蜷。他记得外婆染毛线的样子,总爱在院里支口小锅,放上海菜和明矾,煮得咕嘟咕嘟响。去年夏天他视频时还笑她“老古董”,外婆举着刚染好的线对着镜头晃:“这颜色,比城里买的鲜亮。”

“您一个人……”

“听话。”何阿姨把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纸传来,“这是你外婆晒的芒果干,她总说你爱吃带点酸的。你拿着,去环岛路走走。你小时候总爱蹲在礁石滩上看螃蟹,现在退潮,正好能找着那种青灰色的石蟹。”她往他兜里塞了把小铲子,“这是你外婆给你留的,说等你回来带你来挖蛤蜊。”

依里陈看着手里的小铲子,木柄被摩挲得发亮,边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陈”字。那是他十岁时刻的,当时外婆笑着敲他的头:“再刻,这铲子就要散架了。”

仓库门轻轻合上,门闩落下的声响里,混着何阿姨低低的咳嗽。依里陈捏着芒果干站在巷口,甜香里裹着阳光的味道——那是外婆晒果干时总爱选的正午阳光,说这样晒出来的果脯不粘牙。

青屿镇的路是绕着海岸线走的。依里陈踩着被海浪泡得发亮的青石板往南去,路过杂货铺时,老板娘探出头来:“是小依吧?你外婆前儿还来问我,有没有你爱喝的那种薄荷汽水呢。”

他笑着应了声,脚步却没停。兜里的小铲子随着步伐轻轻撞着腿,让他想起昨天在海鲜市场撞见白里苍的样子——她蹲在摊前挑海蛎子,手指被壳划破了也不在意,看见他时还梗着脖子说“这摊的海蛎子不新鲜,别买”,结果自己站起来时被滑了个趔趄,差点撞进他怀里。

环岛路尽头的礁石滩空荡荡的。依里陈找了棵老榕树坐下,树根盘根错节地扎进礁石缝里,其中一根弯成了天然的靠椅。他拆开油纸包,芒果干的酸甜味漫开来,咬下去时,舌尖触到点熟悉的涩——那是外婆特意留的半干果肉,说这样吃着解腻。

树影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依里陈抬眼,看见树根处缩着团白影。是个女孩蜷在那里,头枕着块平整的礁石,身上盖着件宽大的校服外套,露出的脚踝沾着海泥,脚趾蜷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是白里苍。

她的头发散在草叶上,几缕被海风吹得贴在脸颊,随着呼吸轻轻动。阳光透过榕树叶的缝隙落在她鼻尖,投下小小的光斑,让她平日里带着点桀骜的侧脸柔和了不少。依里陈皱起眉——这丫头怎么睡在这儿?外婆说过,礁石滩的潮气重,清晨的风带着海腥味,吹多了要头疼。

他刚想出声叫醒她,白里苍忽然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着了。盖在身上的校服滑到腰际,露出细瘦的腰线,整个人顺着倾斜的树根往下跌——那里是片长满青苔的斜坡,底下就是凹凸不平的礁石。

“小心!”依里陈几乎是跳过去的,左手攥住她的手腕,右手托住她的后背。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吓人,像揣着个小暖炉,和他沾着海风的冰凉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白里苍的身体软得像团棉花,全靠他撑着才没滚下去。他正想把人往平处挪,怀里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却因为惊惶瞪得滚圆,瞳孔里清清楚楚映着他的脸——眉头紧锁,呼吸急促,另一只手还僵在她后背。

“你……”

“流氓!”一声尖叫划破了海边的宁静。白里苍像是突然被按了开关,膝盖狠狠顶向他的肚子,同时手脚并用地挣扎,校服外套被她甩得飞起来,差点蒙住依里陈的眼睛。

依里陈疼得闷哼一声,手一松,她“咚”地摔在草地上。没等他站稳,一块沾着湿泥的石头就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啪”地砸在礁石上,碎成了两半。

“又是你!”白里苍连滚带爬地后退,抓起地上的校服挡在胸前,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活像只炸毛的猫,“你是不是跟踪我?昨天在市场耍花招,今天跑到海边来堵我?”

依里陈捂着被她咬出红印的手腕,又气又笑:“我来整理外婆的东西,路过而已。”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工装裤,“你看我像来堵人的?”

“少提你外婆!”白里苍抓起另一块石头,眼睛红红的,“我告诉你,别以为青屿镇的人好欺负!耍流氓是要被阿公们用渔网捆起来扔去喂鱼的!”她说着就要站起来,结果刚直起腰就晃了晃,脸色“唰”地白了下去。

依里陈这才发现她不对劲。她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说话时声音发飘,眼神也有些发直。刚才扶她时就觉得烫,现在看来,分明是在发烧。

“你发烧了。”他往前挪了半步,想去探她的额头,结果手刚伸到一半,就被她以为要动手,尖叫着往他胳膊上挠了一道。

指甲划在皮肤上的刺痛感很清晰。依里陈抽回手,看着胳膊上瞬间红起来的血痕,忽然没了脾气。这丫头烧得都站不稳了,警惕性倒还这么高。他想起昨天在市场,她明明怕海蛎子壳划破手,却非要抢着帮他挑,现在想来,大概是天生就这副爱逞强的性子。

海浪“哗啦”一声撞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们脚边的草。白里苍大概是耗尽了力气,扶着石头慢慢蹲下去,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肩膀轻轻发抖,不知道是难受还是在哭。

依里陈叹了口气,从帆布包里翻出外婆晒的芒果干,又摸出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放在两人中间的草地上。“何阿姨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你妈让你回家喝姜汤。”他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榕树上,“她还说,你昨天偷拿的那袋海苔脆,是你妈特意给你留的。”

白里苍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鼻尖也泛着红,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要你管……”声音却软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

依里陈没接话。海风吹过榕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归航渔船的马达声。他看着白里苍偷偷往这边瞟的眼神

,决定先不忙着计较被咬的手腕和胳膊上的抓痕——毕竟,跟一个发烧的病人较劲,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汉。只是外婆晒的芒果干,看样子是没法安安稳稳吃了。

第5章 码头的欢迎宴

依里陈踩着寺庙门前的青石板时,鞋底沾了层细碎的香灰。这座嵌在半山腰的小庙没有名字,只有块褪色的木匾悬在檐下,刻着“观海”两个字,笔锋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模糊。他仰头望了望,香炉里的三炷香正袅袅地往天上飘,烟丝被山风扯得歪歪扭扭,像条找不到方向的小蛇。

正殿里的观音像披着件褪色的红绸,是岛上的阿婆们轮流缝补的。依里陈往功德箱里塞了枚硬币,听见“叮”的轻响在空荡的殿里散开。他对着观音像鞠了一躬,心里却乱糟糟的——来青屿镇五天了,除了第一天帮何阿姨修了窗棂,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闲逛。

“小依啊,这庙后的石阶能通到观海亭,站在那儿能看见整个北港。”昨天何阿姨烙海菜饼时这么说,往他兜里塞了把炒花生,“你去走走,说不定能碰见捡海螺的小孩,他们知道哪块礁石底下藏着最大的。”

他沿着庙后的石阶往上走,石板缝隙里嵌着的贝壳被踩得咯吱响。其实他不是想逛,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何阿姨说“我想帮忙”。仓库里的纸箱还堆在那儿,外婆的钩针笸箩大概还在哪个角落蒙着灰,可每次他提起,何阿姨要么把话题岔开,要么就让小悦拉着他去海边捡贝壳。

“依里哥!你看我捡的寄居蟹!”小悦举着个贝壳跑过来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她掌心的寄居蟹正慢吞吞地往外探爪子,像个害羞的客人。当时他笑着夸了句“真漂亮”,心里却想着,外婆生前总说小悦怕虫子,现在怎么敢直接拿寄居蟹了?

观海亭的木柱上刻满了名字,大多是“××到此一游”,其中一个“陈”字歪歪扭扭的,是他小时候跟着外婆来玩时刻的,此刻被风雨磨得只剩浅浅的印痕。他扶着亭栏往下望,北港的渔船像群白鸟泊在水面上,渔网晾在船舷边,像展开的翅膀。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不是铃声,是串带着电流杂音的广播声——岛上的老式广播喇叭安在每个角落,谁家丢了猫、哪家的渔船要归港,都靠这个通知。

“依里陈!依里陈!听到广播速来码头集合!重复一遍,依里陈速来码头!有好事找你!”

声音亮得像劈开海水的阳光,带着股熟悉的冲劲。依里陈愣了愣,反应过来是那个绿头发女生——昨天在礁石滩远远见过一面,她正举着串贝壳挂坠跟白里苍吵架,绿头发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他顺着石阶往下跑,香灰从鞋底簌簌落下。路过寺庙门口时,守庙的阿婆正往香炉里添新的香,见他跑得急就喊:“慢点!石阶滑!”他回头应了声“谢谢阿婆”,声音被风卷着散在半山腰。

码头的风比别处更烈,卷着鱼腥味往人鼻子里钻。依里陈刚跑到挂着“青屿镇渔港”木牌的地方,就被个绿影撞了满怀。

“你可算来了!”夏礁礁往后退了半步,亮绿色的短发被风吹得炸开,像团蓬勃的海藻,“我还以为广播信号不好,你没听见呢!”她往他手里塞了瓶冰镇橘子汽水,瓶身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喏,给你的,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

依里陈拧开瓶盖,汽水“滋”地冒了串泡。他往四周看了看,码头的遮阳棚下站着几个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靠在栏杆上的白发女生抬了抬眼,又低下头去翻手里的书。是林霜,昨天在图书馆见过,他问有没有外婆生前常借的那本《潮汐谚语》,她从书架深处抽出来,指尖冰凉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光着膀子的男生正举着扳手敲船锚,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石破浪,早上路过船坞时见过,他正吆喝着让徒弟递钳子,嗓门比海浪拍礁石还响。此刻他放下扳手走过来,身上的鱼油味混着海水的咸涩:“你就是何阿姨家的外甥?看着挺白净,能扛动渔网不?”

还有个穿着褪色乒乓球T恤的男生,正踮着脚往远处望,裤兜里的乒乓球硌得裤袋鼓鼓囊囊。陶球,小悦提过他,说他总拉着岛上的小孩打乒乓球,输了就耍赖给人买冰棍。他听见动静转过头,眼睛亮得像刚擦亮的乒乓球拍:“你就是依里陈?会打乒乓球不?等会儿咱来一局!”

依里陈的视线最后落在遮阳棚的角落。白里苍正蹲在那儿系鞋带,昨天被她挠出红痕的胳膊上套了件长袖校服,大概是怕被人看见。她的头发还是乱糟糟的,几缕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听见脚步声就抬起头,眼神里的警惕像只刚被惊醒的小兽。

“你怎么也在?”依里陈脱口而出。

白里苍“哼”了一声,站起来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些:“夏礁礁拉我来的,说有免费的冰西瓜吃。”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大概是昨天发烧的后遗症。

“什么叫免费的?”夏礁礁一把揽住依里陈的肩膀,力气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这是给你办的欢迎宴!你是何阿姨和小悦请来的客人,咱岛上的规矩,新来的流浪者都得热闹热闹!”

“流浪者?”依里陈没接住她的话,汽水差点洒在手上,“我不是流浪者,我是来……”

“在咱青屿镇,”陶球突然凑过来,手里转着个乒乓球,“只要不是世世代代住这儿的,都算流浪者。你看林霜姐,她三年前从城里来的,现在不也被叫流浪者?”

林霜翻书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也没说话。石破浪拍了拍依里陈的后背,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别管啥名头,有吃有喝就行!我刚从船上卸了筐皮皮虾,个个带黄!”

依里陈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称呼有点荒唐。他是来整理外婆遗物的,怎么就成了流浪者?可看着夏礁礁眼里的期待,陶球跃跃欲试的样子,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走吧走吧,去我店里!”夏礁礁拽着他往码头边的小店走,绿头发在风里甩来甩去,“我关了店门专门准备的,石破浪烤海鲜,陶球买的啤酒,林霜姐……呃,林霜姐负责看着我们别把店拆了。”

林霜合上书,跟在后面,长风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细沙。白里苍磨磨蹭蹭地跟在最后,时不时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子,像只不情愿被拉出来遛的猫。

夏礁礁的店不大,墙上挂满了贝壳串成的风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石破浪把烤炉搬到门口,往炭上撒了把辣椒面,呛得人直咳嗽。陶球在店里翻出张折叠桌,摆上刚切好的西瓜,红瓤上还沾着水珠。林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重新打开书,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细雪。

依里陈被夏礁礁按在椅子上,面前摆着盘刚炸好的小鱼干。他拿起一条放进嘴里,酥脆的外壳里裹着鲜美的肉,带着点微辣——是外婆生前喜欢的味道,她总说岛上的鱼就得这么炸,才能盖过那点腥味。

“尝尝这个!”石破浪端来一盘烤皮皮虾,虾壳被烤得通红,“刚从渔船上拿的,活蹦乱跳的!”他自己先剥了一只,虾肉白嫩嫩的,沾着点蒜蓉酱,“怎么样?比城里饭馆的新鲜吧?”

依里陈点点头,确实新鲜,鲜得像是带着海风的味道。他往白里苍那边看了看,她正埋头啃西瓜,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被她胡乱地用手背擦掉,像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

“哎,陶球,你不是要跟依里陈打球吗?”夏礁礁忽然拍了下桌子,“店后面就有张旧球台,去啊!”

陶球眼睛一亮,立刻从裤兜里摸出球拍:“来不来?输了的喝啤酒!”

依里陈本来想拒绝,可看着陶球跃跃欲试的样子,又想起外婆说过“在岛上别太扫兴”,就放下手里的虾壳站了起来:“我打得不好。”

“没事没事,打着玩!”陶球拉着他往后院走,“我这球台可是宝贝,当年镇上比赛用的,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后院果然有张旧球台,漆面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陶球往球网上喷了点水,说是能让球网更挺括。夏礁礁搬了把椅子当裁判席,石破浪凑过来看热闹,林霜依旧坐在店里看书,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偶尔飘过来。

白里苍也跟了过来,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他们。

“我发球了啊!”陶球把球往天上一抛,挥拍扣了过去。乒乓球带着风声直奔依里陈的面门,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球“啪”地落在地上,滚到白里苍脚边。

“哈哈!接不住吧?”陶球得意地叉着腰。

白里苍抬脚把球踢回来,眼神里带着点不屑:“依里陈,你行不行啊?这都接不住。”

依里陈捡起球,忽然笑了。他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院里的石桌上跟他打乒乓球,用的是块掉了漆的木板当球拍。外婆的球路刁钻,总往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打,输了就敲他的头:“打球跟做人一样,得动脑子。”

他掂了掂手里的球,抛起来,轻轻一推。球擦着球网飞过去,落在陶球那边的桌角,转了两圈才停下来。

“擦网!不算不算!”陶球嚷嚷着。

“怎么不算?”夏礁礁拍着桌子,“我看着呢!好球!”

接下来的几局,依里陈渐渐找回了感觉。他没陶球那么大力,但总能把球稳稳地打回去,像外婆教的那样,不急不躁,等着对方出错。陶球越打越急,额头上的汗滴在球桌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最后一个球,依里陈轻轻一挑,球落在陶球够不着的地方。

“赢了!”夏礁礁跳起来鼓掌,绿头发在空中划出弧线,“依里陈厉害啊!”

陶球愣了愣,忽然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不算不算!我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再打一局!”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往依里陈手里塞了瓶啤酒,“算你厉害,这瓶我请你!”

依里陈拧开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苦的麦香。他往白里苍那边看,她已经转身回了前院,只留下个倔强的背影。石破浪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看不出来啊小依!深藏不露!”

夕阳把码头染成了橘红色,渔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躺在水面上的大鱼。依里陈靠在球台边,看着夏礁礁和陶球抢最后一块西瓜,听着石破浪跟林霜说修船的趣事(尽管林霜没怎么回应),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因为帮不上忙而纠结的情绪,好像被海风吹散了些。

他不是来旅游的流浪者,但或许,偶尔像个流浪者一样,在这岛上待着,也不算太坏。至少此刻,啤酒是冰的,海鲜是鲜的,身边的人是热闹的——就像外婆生前总说的,“岛上的日子,就得热热闹闹才有意思”。

只是不知道,明天何阿姨会不会还不让他去仓库整理外婆的东西。依里陈喝了口啤酒,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灯塔,心里又泛起这点小小的苦恼。

第6章 夜色里的蝴蝶

码头的灯笼亮起时,依里陈正帮着夏礁礁收拾啤酒瓶。玻璃碰撞的脆响里混着海风,带着远处归航渔船的鸣笛,把黄昏的最后一点橘红吹得淡了。石破浪扛着空烤炉往船坞走,古铜色的脊背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油光,嗓门还在喊:“明天来吃海胆!刚预定的!”

陶球被夏礁礁推着去还借来的折叠桌,临走前还不忘冲依里陈扬球拍:“明天上午十点!球馆见!输了可别耍赖!”林霜已经合上了书,长风衣的下摆扫过满地贝壳,悄无声息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像片被风吹动的云。

只剩下他和白里苍。

白里苍蹲在地上系鞋带,手指反复抠着打结的鞋绳,像是跟那根绳子有仇。她今天换了件浅蓝碎花连衣裙,大概是被夏礁礁硬逼着穿上的,裙摆沾了点西瓜汁,像落了朵没开好的花。

“我送你回去吧。”依里陈把最后一个啤酒瓶塞进麻袋,帆布包带在肩上勒出浅痕,“天晚了,岛上的路没路灯。”

白里苍的手顿了顿,猛地站起来,鞋绳还耷拉着一头:“不用。”她往巷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瞪他,“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家,青屿镇就这么大,闭着眼都撞不到墙。”

依里陈跟上去,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暮色像块浸了水的蓝布,正一点点往下沉,把远处的灯塔泡成了团模糊的光晕。他看着白里苍没系好的鞋带在石板路上拖,像条不安分的小尾巴:“可是没路灯,礁石滩那边的路滑。”

“我说不用!”白里苍提高了声音,却像是没底气,脚步慢了下来,“你以为我是你这种城里来的……”她顿了顿,把“流浪者”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在这儿住了十八年,比你熟。”

依里陈从帆布包里翻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青石板上晃出片亮斑,照亮了她脚下歪歪扭扭的鞋带:“不是熟不熟的问题。太晚了,不安全。”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鸟,“绅士风度,懂吗?”

白里苍的肩膀忽然僵了僵。她低下头,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依里陈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瞧见她耳尖慢慢爬上点粉红,像被夕阳剩下的光烫了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转身往自家方向走,这次没再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影子被手机的光柱拉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巷两旁的房子大多熄了灯,只有零星几扇窗还亮着,飘出炒菜的香气和电视里的声响。路过杂货店时,老板娘正收摊,看见他们就笑着喊:“里苍,跟小依散步呢?”

白里苍的脸更红了,没答话,加快了脚步。依里陈笑着跟老板娘挥挥手,追上去时,听见她小声嘟囔:“多管闲事。”

“老板娘是好意。”他把手机往她那边递了递,让光柱更亮些,“你鞋带真没系好,会绊倒的。”

白里苍停下脚步,弯腰系鞋带,手指却有点抖,半天没系上。依里陈刚想蹲下去帮忙,她立刻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不用你!”

他只好站在旁边等,看着她跟那根鞋带较劲。海风从巷口钻进来,带着海腥味,吹得她的碎发贴在脸颊上,像层薄薄的纱。他忽然想起白天在码头,她啃西瓜时汁水沾在嘴角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白里苍系好鞋带站起来,瞪他一眼,脸颊还泛着红。

“没什么。”依里陈收起笑容,指了指前方,“你刚才说,青屿镇很安全?”

“当然。”她往海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月光已经漫上礁石滩,“岛上就这么点人,谁家孩子叫什么,谁家的狗爱咬人,都门儿清。晚上走路,碰见的不是张叔就是李婶,能有什么危险?”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淬了水的玻璃,“我跟你说,没有比这座小岛更安全的地方了。”

依里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想起外婆生前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年他在城里被自行车撞了,外婆在视频里抹着眼泪说:“回岛上来吧,岛上安全,连海浪都懂得绕着孩子走。”

“可能吧。”他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滚进排水沟,发出“咚”的轻响,“但我妈说,绅士送女士回家是规矩。”

“你妈还管这个?”白里苍嗤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你们城里规矩真多。”

“也不是规矩,是礼貌。”依里陈跟上她,“就像你们岛上,见了长辈要问好,出海前要拜妈祖一样。”

白里苍没接话,却放慢了脚步。两人沿着海岸线走,海浪拍礁石的声音像首没尽头的歌。她忽然指着远处的灯塔说:“那灯塔是我爸修的,去年台风把灯撞坏了,他爬上去修了三天三夜。”

“很厉害。”依里陈说。

“那当然。”她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我爸是岛上最厉害的维修工,什么都能修。”

“那你呢?”依里陈故意逗她,“你会修什么?”

“我会……”白里苍卡了壳,脸颊又红了,“我会补渔网!还会摘海菜!比你强,连乒乓球都打不过陶球。”

“我今天赢了。”

“那是陶球让着你!”

“他自己说状态不好。”

“那是他嘴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更长,偶尔碰到一起,又像触电似的分开。依里陈觉得,这比在寺庙里胡思乱想时舒服多了,连海风都好像没那么咸了。

走到半山腰的岔路口时,白里苍忽然晃了晃。依里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发现她头靠在他胳膊上,眼睛闭着,呼吸均匀——又睡着了。

“喂,醒醒。”他推了推她,她没反应,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只找暖和地方的小猫。

依里陈叹了口气,想扶她站稳些,目光却落在她的耳朵上。月光正好落在那里,银亮的蝴蝶耳坠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翅膀上的细钻像沾了露水的星星,在夜色里闪着细碎的光。

那蝴蝶做得极精致,翅膀是镂空的,连翅脉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依里陈看得有些出神,下意识地惊叹了一声:“很漂亮。”

白里苍猛地睁开眼睛,睫毛像受惊的蝶翼抖了抖。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依里陈,又想起刚才他说的话,脸颊“腾”地红了,连耳根都染上粉色。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连衣裙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哦。”

依里陈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还在看那耳坠:“这蝴蝶耳坠,能让我摸一下吗?做得太像真的了。”

白里苍的脸更红了,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撞得她肋骨生疼。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眼睛闭得更紧了,连脖子都微微仰了起来,像只等着被触碰的小兽。

依里陈的注意力全在耳坠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冰凉的金属触感带着细钻的微涩,翅膀果然是镂空的,能透过月光看到另一边的夜色。他忍不住又赞叹:“真的很漂亮,手工真好。”

白里苍猛地睁开眼,才发现他摸的是耳坠。刚才那点娇羞瞬间变成了恼怒,她一把推开依里陈,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两步。

“你干什么!”她气鼓鼓地瞪着他,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依里陈被推得莫名其妙:“我没干什么啊,就看看耳坠……”

“谁让你看耳坠了!”白里苍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转身就往自家方向走,脚步又急又快,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喂!”依里陈追上去,“你怎么又生气了?还有,你为什么总睡觉啊?是不是还在发烧?”

白里苍不答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月光把她的影子踩在脚下,像条闹别扭的小蛇。

到了白里苍家院门前,她“哐当”一声推开木门,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连句“再见”都没说。木门在她身后晃了晃,差点合上,依里陈伸手扶住,只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堂屋的阴影里。

他站在院门外,听见屋里传来“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响。

依里陈叹了口气,转身往何阿姨家走。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银,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像还残留着她靠过来时的温度。

他还是没明白,为什么夸耳坠漂亮会惹她生气。还有,她到底为什么总睡觉?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别的原因?

海风从山脚下吹上来,带着远处码头的喧闹声,大概夏礁礁他们还在收拾。依里陈抬头望了望白里苍家二楼的窗户,漆黑一片,没亮灯。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山下走。青屿镇的夜晚很静,只有海浪和虫鸣,确实像白里苍说的那样安全。但依里陈觉得,这岛上最让人捉摸不透的,大概就是那个总爱脸红、爱生气,还动不动就睡着的白里苍了。

明天,或许该问问夏礁礁。他一边想,一边加快了脚步,何阿姨大概还在等他回去吃夜宵。

第7章 发烫的腿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斑。我睁开眼时,房间里静悄悄的,楼下厨房没有往常何阿姨准备早餐的动静。

起身下楼,果然没看到何阿姨的身影,只有小悦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铲碰撞铁锅发出清脆的声响。"何阿姨今天不在?"我随口问了句。

"何阿姨说家里有点事,今天回镇上一趟。"小悦头也不回地应着,把炒好的饭盛进盘子里,"诺,早餐。"

盘子里的炒饭油光锃亮,胡萝卜丁和火腿粒混在米饭里,卖相倒是不错。我在餐桌旁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咀嚼时却忍不住皱起眉——米饭有点夹生,盐味也淡得几乎尝不出来。

心思不由自主飘到白里苍身上。这几天总见她昏昏沉沉的,昨天在海边坐着坐着就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早上叫她起床时更是迷迷糊糊,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她到底为什么总在睡觉?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喂,"小悦双手叉腰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我做的炒饭,好吃吗?"

我还在琢磨白里苍睡觉的事,脑子没跟上嘴,几乎是脱口而出:"难吃。"

话音刚落,空气瞬间凝固。小悦脸上的期待一点点垮下去,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难吃你还吃这么香!"她猛地抢过我手里的勺子,转身就往厨房跑,"再也不给你做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看着空荡荡的手心,连忙起身追过去:"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才在想别的事——"

厨房门"砰"地一声关上,还传来锁舌扣上的声音。得,这下是真生气了。我站在门外叹了口气,总不能跟小姑娘计较,还是先溜为妙。

换了件外套出门,清晨的风带着海腥味,吹在脸上格外清爽。沿着街道往前走,街角的便利店已经开了门,暖黄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突然想吃点凉的,便推门走了进去。

冰柜里的雪糕琳琅满目,我一眼就看到了最上层的西瓜形状雪糕,绿皮红瓤的造型,看着就透着股凉意。拿了一支正要去结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是老婆婆略带歉意的声音:"哎呀,不好意思啊姑娘,这是最后一个了。"

回头一看,林霜站在冰柜前,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失落。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少了昨天的高冷,多了几分柔和。

"没关系。"她淡淡地说,转身就要走。

我手里的西瓜雪糕突然有点烫手。"那个,"我叫住她,把雪糕递过去,"我不怎么爱吃这个,给你吧。"

林霜愣了一下,接过雪糕时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冰凉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谢谢。"她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小口,绿色的"瓜皮"在她唇边留下淡淡的痕迹。

我们并肩站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旁,她小口吃着雪糕,我靠在栏杆上看街景。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忍不住问:"你知道白里苍最近为什么总睡觉吗?"

林霜舔了舔唇角的奶油,眼神飘向远处的山林:"快到家族祭祀的日子了。"

"祭祀?"

"嗯,"她点头,"白里家有夏季巡山祭祀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都这样。祭祀期间,除了负责巡山的人,其他岛民都不能上山。"她顿了顿,似乎不想多说,"苍只是有点累。"

正想追问更多,一个带着明显醋意的声音插了进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白里苍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脸上挂着假笑,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和林霜。没等我说话,她已经挤到我旁边,便利店门口的塑料椅本来就只能坐两个人,她一挤,三个人顿时显得格外局促。

我能感觉到她的胳膊紧紧贴着我的胳膊,柔软的发丝扫过我的脖颈。她刚站稳,就打了个哈欠,眼睛又开始眯起来,明显是困了。

看着她那副随时要栽倒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冒出个坏主意,故意逗她:"想睡觉的话,可以躺我腿上。"

本以为她会像平时一样怼回来,没想到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含糊地说:"那麻烦了。"话音刚落,脑袋就真的靠了过来,轻轻放在我的大腿上。

温热的触感从腿上传来,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呼吸都忘了。低头就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嘴唇微微嘟着,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就在我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两个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冰棍冰棍!老板,给我来两支绿豆的!"陶球和石破浪勾肩搭背地跑过来,看到我们这姿势,瞬间定在原地。

"我靠,你们俩可以啊。"陶球张大嘴巴,手里的篮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石破浪推了推眼镜,嘴角抽搐着:"我说你们能不能注意点影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

"不是来买冰棍的吗?"陶球还没反应过来,弯腰去捡篮球。

石破浪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如果是兄弟,这种情况我们应该走。"

"哦...哦对!"陶球恍然大悟,被石破浪半拖半拽地拉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冲我们挤眉弄眼。

他们刚走,林霜就把最后一口雪糕吃完了。"我先走了。"她擦了擦嘴,转身离开时,眼神在我和白里苍身上停留了两秒,嘴角似乎带着点笑意。

便利店门口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低头看着腿上熟睡的人,心里乱糟糟的,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阳光慢慢移动,从头顶移到脚尖。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敢动,腿麻了就悄悄换个姿势,生怕吵醒她。街上的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只能假装没看见,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海面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白里苍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啊!"她尖叫一声,猛地从我腿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头发,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捂着脸转身就跑,裙摆在风中划出慌乱的弧度。

"喂!"我喊了一声,她跑得更快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发麻的腿,又摸了摸发烫的脸,我靠在椅子上忍不住笑出声。这丫头,反应也太激烈了吧?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站起身,揉着僵硬的腿往家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何阿姨发来的消息,说她明天就回来。

走到家门口时,我回头望了望白里苍家的方向,窗户里亮着灯。摸了摸刚才被她靠过的大腿,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栀子花香。

"真是个奇怪的丫头。"我笑着摇摇头,推门走进屋里。

第八章 树影与余温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的叮当声裹着热浪涌进来。依里陈站在冰柜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结着白霜的柜门,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雪糕包装,最终还是拿起了一支绿豆沙——白里苍上次咬着这支雪糕说“这才是夏天该有的味道”时,嘴角沾着的绿豆碎他现在还记得。

收银台后,张婆婆正用粗线把零钱串成串,银白的发丝随着低头的动作垂下来,扫过布满皱纹的脸颊。依里陈扫码付款时,视线总不自觉地往柜台旁的空位飘,那个总爱把下巴搁在台面上、看海看得出神的身影,今天没出现。

“苍今天不在?”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这阵子来的次数多了,和张婆婆早就熟络,知道她虽记不住游客的脸,却对常来的依里陈和在店里帮忙的白里苍格外上心。

张婆婆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她抬手推了推,笑着往他手里的绿豆沙瞥了眼:“你这孩子,倒比苍自己还记挂她爱吃的。”她把串好的零钱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白里苍丫头早上来说要忙点事,今天不来了。”

依里陈“嗯”了一声,捏着雪糕走出店门。午后的阳光把地面烤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渔港特有的咸腥味,混着远处冰饮摊飘来的甜香。他绕到便利店侧面,那里放着两张褪色的塑料椅,是白里苍偶尔偷懒的地方——她总说这里能看见半个海湾,风也比别处凉快点。

坐下时,椅面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他撕开雪糕包装袋,绿豆沙的凉意顺着指尖漫到胳膊。视线越过矮墙,环岛公路上的摩托车呼啸而过,载着游客的笑声和引擎轰鸣,搅碎了海岛午后的宁静。这已经是他这周第五次来便利店,每次来都像在等什么,又说不清具体在等什么,只知道看到白里苍倚在柜台边的样子,心里就会莫名踏实。

雪糕吃到一半,脚步声伴着塑料篮子的晃动声传来。依里陈抬头,看见夏礁礁提着个藤编篮站在面前,篮子里的玻璃瓶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瓶壁上的水珠顺着柳条缝隙往下滴。

“小依,又来买雪糕啊?”夏礁礁笑起来时,发尾的蓝绿色挑染在阳光下闪着光,“这几天天天见你往便利店跑,苍没在?”

依里陈点头,把快化完的雪糕棍捏在手里:“她今天不来了。”

“哦,那肯定是忙起来了。”夏礁礁拉开冰柜拿了支老冰棍,付完钱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说起来,小依,最近总在便利店这边看见你,苍就交给你多照看啦。”

依里陈的手指顿了顿,雪糕融化的甜水顺着指缝滴在裤腿上。“交给我?”他皱起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呀。”夏礁礁舔了口冰棍,眼神往远处的山影瞟了瞟,“就是觉得……你在的时候,苍笑得多点。”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白里苍看着大大咧咧的,心里藏着不少事呢。你多留意着点,总没错的。”

依里陈没接话。夏礁礁的冰棍很快吃完了,她把空包装袋扔进垃圾桶,拎起藤编篮:“我得去给码头的人送水了,先走啦。”临走前又回头冲他挥挥手,“记得啊,苍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三个字像融化的冰棍水,黏糊糊地贴在心上。依里陈把最后一点雪糕塞进嘴里,绿豆沙的清甜里忽然掺了点说不清的涩味。他站起身,把雪糕棍扔进垃圾桶,塑料椅被晒得更烫了,仿佛还残留着白里苍昨天坐过的温度。

沿着环岛公路慢慢走,海风卷着热浪扑在脸上。依里陈没什么目的地,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岛中心的方向挪。便利店在岛的西南角,往东北走半个多小时,就能看见那片覆盖着大半个岛屿的山林,墨绿色的树冠连绵起伏,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绒布。

他以前从没进过那片山,总觉得林子深处阴沉沉的,尤其是傍晚,风穿过树梢时会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让人心里发毛。但今天不知怎么,脚步却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在牵引着他往深处去。这让他想起三天前的下午,也是在这家便利店里,林霜来买盐时撞见他,随口提过一句“再过几天,白里苍要一个人上山办巡山祭祀,那几天晚上别往山里去”。当时他没太在意,只当是岛上的寻常习俗,此刻却莫名记起林霜说这话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郑重。

林间的土路比公路凉爽许多,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混着腐叶和松针的气息,偶尔有松鼠窜过枝头,惊起一阵细碎的响动。依里陈越往里走,越觉得这片山比想象中安静,连虫鸣都稀疏得很。他想起林霜那天说“就她一个人忙”时的语气,总觉得这场祭祀对孤身一人的白里苍来说,或许并不轻松。

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棵老榕树盘踞在空地上,粗壮的树干需要三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气根垂下来像无数条绿色的绸带,在风里轻轻晃动。而在榕树浓密的树荫里,依里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里苍蜷缩在树根凸起的地方,背靠着粗糙的树皮,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锁骨处沾着点泥土,像是不小心摔过一跤。

依里陈放轻脚步走过去,离她还有几步远时,就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她像是真的睡着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山风穿过树林,带着些凉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早上出门时觉得热,却鬼使神差地带上了,现在倒派上了用场。

她会不会着凉?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依里陈已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外套往她肩上披。然而,布料刚碰到她的瞬间,原本熟睡的人忽然动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手臂就被一股力道拽住,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几步,跌进一个带着草木清香的怀抱里。白里苍的头埋在他的胸口,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唔……”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别走好吗?”

依里陈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味,是阳光晒过的青草混着某种野花的味道,是独属于白里苍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衬衫,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柔软的触感顺着手臂漫上来,竟让他莫名觉得安心。

他想推开她,手抬到半空却停住了。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脆弱。依里陈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着,甚至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轻轻拍一拍她的背,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僵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五分钟,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树枝被踩断的脆响,打破了树影里的宁静。

“啧啧,玩的真花啊。”

林霜的声音像一块冰,瞬间浇灭了空气中的暖意。依里陈猛地回过神,想推开白里苍,可她抱得更紧了。他转头时,看见林霜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双臂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依里陈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睡着了,我……”

话没说完,怀里的人忽然动了。白里苍像是被惊醒的鸟,猛地松开手往后退,后背撞在榕树根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抬起头,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水汽,看清眼前的情景后,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像被夕阳染透的云霞。

“林霜?”她的声音带着慌乱,“你怎么在这里?”

林霜耸耸肩,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路过而已,没想到撞见这么精彩的场面。”她的视线落在依里陈身上,又转向白里苍,“看来这位外来者,比祭祀还重要?”

依里陈的外套还搭在白里苍的肩上,一角垂在地上,沾了点泥土。白里苍慌忙把外套扯下来,塞回他手里,动作快得像是在扔什么烫手的东西。“我们只是……”她张了张嘴,却没找到合适的词来解释刚才的拥抱。

林霜嗤笑一声,转身往树林深处走:“行吧,不打扰你们了。”她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白里苍,“祭祀的东西都备齐了?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树影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晚上山里可不太平。”

空气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依里陈捏着皱巴巴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白里苍的体温和那股淡淡的草木香。白里苍别过头,用手拍着衬衫上的灰尘,耳朵尖红得快要滴血,像是熟透的樱桃。

“那个……”依里陈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林霜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白里苍猛地转头瞪他:“谁往心里去了?”她的语气带着点冲,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他,“明明是你突然靠过来……”

“我是想给你披外套,怕你着凉。”依里陈打断她,把外套叠好塞进包里,“谁知道你突然……”

“我那是没睡醒!”白里苍的音量提高了些,脸颊更红了,“谁让你走路没声音的?跟个幽灵似的。”

依里陈被她堵得说不出话,索性闭了嘴。山风吹过榕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低声嘲笑这尴尬的沉默。依里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忽然想起林霜刚才提到“祭祀”时的语气,和三天前在便利店里说的话前后呼应,显然这场只有白里苍一个人忙活的祭祀,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所以,”他抬起头,看向白里苍,“巡山祭祀……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里苍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疏离。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目光投向密林深处,那里的光线已经开始变暗,树影被拉得很长。“你问这个干什么?”

“林霜在便利店跟我说过,”依里陈往前走了半步,“她说只有你一个人忙这场祭祀,还说……”

“别问了。”白里苍打断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像被山风吹过的冰泉,“跟你没关系。”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认真,“晚上别上山,很危险。”

说完,她转身就走,蓝衬衫的衣角在树影里晃了晃,很快就融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中。依里陈伸出手想叫住她,却只抓到一把带着凉意的风。

他站在榕树下,看着白里苍消失的方向,怀里的外套还残留着她的余温。远处的山林里,不知什么鸟叫了一声,悠长而凄厉,惊得他心头一跳。林霜的话和白里苍的警告在脑子里盘旋,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只有白里苍一个人承担的巡山祭祀,恐怕远比他想象中更复杂,也更危险。

天色渐渐暗了,树影被拉得越来越长,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依里陈低头看了眼手机,信号只有一格。他望着越来越暗的密林,白里苍那句“晚上别上山,很危险”反复在耳边回响,而他的脚,却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半步。鞋底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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