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妈妈叫醒的时候已是中午,我揉着眼睛,从沙发上挣扎着坐起,只感到嗓子冒烟,鼻腔冒火。我妈摸了摸我的额头,发现我果然发烧了。我连午饭也没吃,只胡乱吃了几粒感冒药,就躺到了床上。在药力的作用下,我又睡着了。这次我梦到我在窗台上点燃火药颗粒,火药颗粒在爆炸中纷纷四处乱迸。我赶紧关上窗,一不留神却把手给夹住了。凑巧一粒小颗粒飞进了窗户,落到一本书上。这本书上沾满了银粉似的火药,腾地一声就烧起来。我不由地向后退缩了几步,这才看清房间里全都是厚厚一层火药粉,连我踩过的地方都留下几个脚印。可是为时已晚,大火早已蔓延开来,起初点着了我的画夹和笔筒,又陆续点燃书桌上剩下的几本书,直到整个书桌化作一团熊熊火焰。抽屉砰地一声冲出来,大概是放在里面的油画颜料炸开了。我想要逃走,可大火迅速蔓延到整个房间,早已拦住我的去路。绝望中我只能大声地呼救,可吸入太多的烟气,让我的嗓子哑然失声。
从噩梦中惊醒,我看到屋里的陈设都完好如初,卢江磊坐在我的书桌前,摆弄着几个兵人玩具。见我醒了,他忙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说:“哎呀,果然烧得不轻。你还是躺下好好休息吧。”我按了按太阳穴,说没事,接着就要起身。卢江磊问:“水杯在哪?要不我去倒点水给你喝。”我忙摆摆手,坐到床边问他:“几时来的?”卢江磊说:“吃过午饭就来了。我姑妈说你早上找我来着。”我点点头,说:“你现在每天都帮你爸打渔么?”“可不是。家里的房子等着重新起,不多挣点钱怎么行?”我突然想起乌龟的事,就问他。他说:“谁知道怎么跑了。跑了倒好呢。”他又问:“你没事不轻易找我的。快说说看什么事。”卢江磊每天随父亲去打渔,果然对村子里的消息都不太灵通,于是我将黄老师被欺负、来我们村找飞机以及张澄兄弟的报复计划从头到尾和他说了一遍。他说:“这个不会就是黄老师吧。”说完拿起我桌上的画夹,翻开指给我看。他又自言自语的说:“果然长得好看。难怪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连我这个每天出去打渔的人都有所耳闻。”我吃了一惊,但又懒得问是些什么传闻,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清了清肿痛的嗓子,说:“现在重点不是黄老师,而是张澄他们。我真怕他们弄出什么乱子来。”卢江磊又把几幅画都看了一遍,头也不抬地说:“怕什么。他俩弄出来的乱子还少吗?由他们去吧。”我说:“这次可不一样。弄出人命来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卢江磊冷笑说:“他们敢么?牛皮吹破天了。”我说:“你不知道。以前我们村到他们村的路上有一条疯狗,据说后来被他毒死了。”“据谁说的?他自己说的吧。依我看,要么是那条狗自己掉水里淹死了,要么被人家抓狗的人下药杀了。”我正在重新忖度这些可能性,卢江磊见我不说话,便劝我说:“放心好了,张澄又不是傻子,他可精着呢,哪能干出什么蠢事?”我心想他素喜自作聪明,干出的蠢事多了。卢江磊说:“依我说,像他那样蛮干固然不可取,但不给李师傅点颜色看看实在也说不过去。我们水上人家,讲的都是因果报应,干了坏事不受惩罚是不可能的。我倒是有个好主意。”我本想说:管他什么报应不报应,与我有啥关系。卢江磊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他们都说黄老师和你亲得很,别人倒无所谓,你要是不帮她出这口恶气,可真是太不仗义了。”我想反驳他,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卢江磊说:“我表哥刘家苇最近要回来了。我请他帮忙把老东西教训一顿就是了,保管他以后再不敢犯事。”我说:“他不是偷货场里的东西被送工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卢江磊说:“什么话。他不过是拿了点螺丝螺帽,才几个钱的东西?谁知那批货是用于出口的,货主公司因为违约赔了一大笔钱,这才要追究我表哥的责任。本来还想给他判刑,可金额根本不够,更何况他那时十四还不到岁。所以最后送到工读学校折腾了一阵。在那边表现不错,准备提前给放回来。”我说:“你那表哥,我看也不是省心的人物。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没少干,这回好不容易放出来,就该吸取教训,别胡乱义气用事。再说了,等他来,李师傅早被毒死了,还教训个屁?鞭尸不成?”卢江磊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张澄他们,无非是要逞能,显得自己特别仗义。到时候我拉上张澄他们,一起把李师傅打一顿。这样一来,他们也逞威风了,李师傅也服软求饶了,还要他那条烂命做什么。”
我和卢江磊决定先找到张澄兄弟俩,可附近几个村子都跑遍了,哪里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去问他们的奶奶,更是一问三不知。“坏了,”我说,“他们肯定是去学校了。”卢江磊说:“走,我们赶紧去阻止他们。”事不宜迟,我俩急匆匆赶往学校,才过村口的小桥,远远地就看见张澄兄弟俩小跑过来。到我们跟前时,他俩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我说:“你俩跑什么,我正要找你们呢。”他俩相互看了一眼,张澄气喘吁吁地说:“甭找了,事已经办成了。还不快谢谢我俩。”我说:“什么事办成了,你说清楚。”张澄说:“就别明知故问了。我趁李师傅不在,在他的热水瓶里加了点佐料,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我气急败坏,再加上头痛脑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卢江磊拉着我,对他们说:“你俩也就这点出息,狗肉上不了正席。别人还没放倒,自己反而跑得像兔子飞。怕他死了缠着你们不成?”张澄说:“管他活的死的,我能怕他?我们之所以跑,是怕他看见我们起疑。”我插嘴说:“这话我反倒不信了。怕他起疑能一口气跑好几里路?总而言之,你既然说在热水瓶里下了毒,可别让我俩去看到李师傅还活蹦乱跳的。”张澄说:“怎么可能?只要他喝过瓶里的水,保管死得透透的。”卢江磊说:“如果我们看到李师傅还活着,谁知道是他没喝瓶里的水还是你们压根没做这档子事。说不定你们正要下手,李师傅一来,就望风而逃了。不然哪能一口气跑这么远。”“你们去看了不就知道了?他不喝水,除非是骆驼变的;他不死,我就把张字倒过来写。”我和卢江磊决定到学校来一看究竟。张澄兄弟原本以为把夹竹桃的汁液放进暖水瓶里就算完事了,接下来李师傅必死无疑,现在倒也没了把握。他们不起我俩撺掇,决定也跟着我们回学校去看看。
虽然感到头痛欲裂,我还是勉强支撑着走到学校门口。四下悄然无声,从外面看过去,传达室里空无一人。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李师傅的尸体就躺在传达室的地板上,面目狰狞,口吐白沫。如果是才死不久,说不定身体还会抽搐不止。看看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都猫着腰躲在拐角的小卖部门口,探头探脑往传达室方向观望。我看看卢江磊,卢江磊又看看张澄,张澄又对张汉使了个眼色,张汉吓得连忙摆摆手。直到张澄比划出用脚揣他屁股的动作,他才磨磨蹭蹭挪动脚步。他先佯装不经意路过的样子,在大门外走了两个来回,没发现什么名堂,这才弯腰走到传达室窗下。在此之后,他就一直龟缩在那里,不敢起身朝里面望一眼。我们在远处轻声催促他快点完成侦查,无奈他的听力没有完全恢复,压根没发觉我们的呼唤。等了半天实在不耐烦了,我们几个终于壮着胆子离开小卖部,准备一同去一看究竟。刚到门口,我们透过铁栅栏就看见一个人从食堂那边走过来。此人体态臃肿,双腿粗到并不拢;再加之他一手拿着一个热水瓶,走起路来更加摇摇摆摆。我心中一惊,这岂能是别人,正是李师傅其人。“坏了,活见鬼了。”张澄自言自语道。卢江磊说:“我们快撤吧。”大家才跑了几步,我回头一看,张汉双手正扒在窗台上,头却埋到窗台一下,不敢往里看一眼,我忙叫张汉快走。卢江磊和张澄听到我喊,这才发觉张汉的状况。我们三人一齐喊张汉,连喊带比划。之间张汉回头看看我们,却是一脸愁苦的表情,还当我们仍在催逼他呢。
我再看看李师傅那边,大概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他早已放下水瓶,快步向我们走来。我眼看着溜不掉了,一琢磨:既然李师傅没死,我们干嘛还要做贼心虚似的。我叫住卢江磊和张澄,带头向学校里走去。路过传达室窗下,张澄一把拽起蹲在地上抖抖索索的张汉,他还不太明了情况,只畏缩在我们后面。我们四个人突然穿过校门,与李师傅打了个照面。李师傅一见我们人多势众,不由地停住了脚步。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地向我们走来。走到跟前,他挨个打量了我们,说:“你们来学校干嘛?离开学还有好几天呢。”他一张嘴,我就看见他少了上面一颗门牙。见我们不答话,他又指着我说:“你是来学画的。你家黄老师今天没来,还是回家玩去吧。”说完,他对剩下的人说:“至于你们几个,我知道个个都是调皮捣蛋惯了的。在外面撒野请便,可别想在学校搞破坏。惹出了事,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张澄说:“姓李的,少吓唬我们。谁惹事在前,你先理理清楚。丑话你也说了,丑事你也做了,这会儿装什么没事人一样。”李师傅冷笑说:“你不会是说黄老师的事吧。那天事发突然,有些误会我都忘记解释了。那天可是黄老师自愿要找我的,你们偏偏要找我算账,这可有点不公平吧。”我说:“放你娘的狗屁。她自愿的能喊救命?”李师傅用他那双牛蛙似的红眼睛盯着我,说:“是不是自愿的,你们该问问她才对。话又说回来,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上次你在实验室偷酸的事,我还没有告诉谁。你恐怕不知道,许老师的实验室前一阵还丢了一批电机,正愁找不到那个贼呢。不过依我看,这些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如这样,你们不到学校来闹腾,你的那些破事我也就烂在肚子里了。再说了,到时候闲言碎语满天飞,对黄老师也不利吧。”奇怪的是,他颠三倒四说了一大通,却绝口不提门牙被我打掉的事。张澄说:“他犯了什么事我们可管不着,但我们可是特地来学校找你闹腾的。”说完,他看看我们说:“大家一起上!”我们仗着人多围了上去,谁知道李师傅早有准备,从后腰里抽出一根电警棍,像发狂的野猪似的狂跳乱舞,我们的气势一下子泄了,根本近身不得。他狼奔豕突,左敲右击;我们几个节节败退,勉强躲闪才没挨到棍子,竟这样被撵出了学校。
逃出学校好远,我们回头看看李师傅没有追上来,这才停下脚步。一停下来,我见听见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口,肺也涨得难受,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于是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看看他们几个,也都跑得说不出话来,张汉干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由于落荒而逃,大家士气也受了不小的打击,好一阵子,所有人都闷声不响的。最后卢江磊说:“好家伙。这李师傅果然不好对付。看起来像头大熊猫,打起来像头大狗熊。这次我们还是太轻敌了。”张澄忿忿地说:“一开始还笑话我俩跑得像兔子飞,刚才一打起来,还不知道是谁跑得最快呢,我们在后面都追不上。”卢江磊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谁知道他这么厉害,还随身带了家伙。好看不吃眼前亏,不跑由着他打么。”过了一会儿,卢江磊又问张澄:“你们不是说在他的热水瓶里放夹竹桃了?他怎么还好好的?”张澄说:“我还纳闷呢。你问我我问谁去?先前他的瓶里明明满是热腾腾的开水,怎么又重新打了两瓶?”卢江磊说:“你在他瓶里放叶子,他一倒水,铁定发现了。他又不傻。”张澄说:“我看你才傻吧。谁没事把叶子塞他瓶里?我们早就把夹竹桃煮水,然后扔掉叶子,把水熬干成粉末了。他不喝下去几口怎么可能发现?”我起初也疑惑不解,但回想了一下李师傅的习惯后,突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对他们说:“张澄的计划本没有漏洞,不过这事情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们不知道,李师傅天天用食堂的煤炉烧水,只要水壶烧开了,管他前面的热水有没有用掉,都会倒掉重新灌水。你那下了毒的水他怕是早倒掉了。”大家恍然大悟。张澄一拍手,说:“人家都说恶有恶报。姓李的老东西揩公家的油,反倒救了他一命。”我说:“我看是救了你俩一命吧。”张澄还嘴硬,说:“这事我俩干的干净利落,哪里查得到我们头上?况且谁知道他是中毒死的。只当是他遭了报应暴病身亡罢了。再说了,老子就算是进去了,最多几年,出来照样是条好汉,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想再理他,只对卢江磊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卢江磊说:“我们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再要想搞什么小诡计,他肯定早有防备。依我看,不如多找几个人把他打一顿完事。”张澄说:“嘴含灯草,说得轻巧。上哪找几个人去?”卢江磊把他表哥要放出来的事告诉了他。卢江磊说:“我表哥自己就能打,一个抵你们仨。他从前还拜过大哥,黑道白道都认识人,找几个兄弟来帮忙再容易不过的事。”张澄也没有其它好主意,又仗着有人撑腰,欣然同意了卢江磊。卢江磊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又嘱咐我们千万不能将这次下毒的事透露出去,这次荒唐的行动才算收场,我们各自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