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喀布尔人》和张洁《捡麦穗》,不约而同地讲述了一个小人儿,不约而同是个女孩儿,与陌生人的交往,并得到了来自对方的纯朴真诚的疼爱。这让我想到,在当今社会,敢于让孩子去接受陌生人的善意的父母,是多么罕见。
《喀布尔人》讲的是小女孩敏妮与喀布尔人拉曼的交往。喀布尔人来自阿富汗,来到印度的喀布尔人大多做小贩,被印度的普通民众视为“不稳定社会因素”,事实上喀布尔人也经常跟警察局打交道。就是这样一个喀布尔人,却耐心地倾听着敏妮充满童真的话,不求回报地给小人儿捎上小礼物,无论多忙碌,每天都要跟小人儿说上几句俏皮话。
拉曼因为刺伤不肯付款的客人入狱了,出狱后再来探望小敏妮,却发现小敏妮已经长成一个美丽羞涩的姑娘,即将出嫁。喀布尔人想起了与自己分别八年的女儿,“他突然想到在这悠长的岁月里他的女儿一定也长大了,他必须重新和她做朋友。他再看见她的时候,她一定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在这八年之中,她怎么可能不发生什么变故呢?”
《捡麦穗》讲的是小女孩大雁,从小就学着姑娘们给自己备嫁妆,别人问她想要嫁给谁,她童言无忌,说要嫁给“卖灶糖的老汉”,大伙儿取笑她,她却不以为意。卖灶糖的老汉知道了,经过村子的时候,会乐呵呵地给他的“小媳妇”捎来小礼物。大雁长大了,卖灶糖的老汉不对孩子开玩笑了,却依然疼爱着小女孩,而小女孩长大了,也越来越依恋老汉。“后来,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生得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也没有任何企望的。 ”
阅读这两篇小说时,读者会被其中真诚的温情所感染,一切都很美好,又会感到淡淡的哀伤,一切都不完美。八年过去了,拉曼的女儿还认得爸爸吗?敏妮出嫁了,“公公”会如喀布尔人般亲切和蔼吗?农村女孩大雁长大后,梦想是不是跟其他姑娘一样破灭了,老汉去世之后,是不是真的再也没有人朴素地疼爱过她?......
也许正是因为生活的不完美和功利,朴素的、没有任何希求的、也没有企望的爱,才让人如此感动吧。
为人父母,都会像敏妮的母亲一样对喀布尔人抱有重重的防备心理。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总会预先设定,别人对我们好,肯定是“另有企图,别有目的”的。所以当陌生人对我们的孩子展现善意时,我们总是惊惧不安,并且把这种惊惧不安传递给孩子。我想,如果现在你的小孩跟一个小贩“混得很熟”,或者经常从一个卖灶糖的老汉那里“拿糖果”,你心里肯定排演了千万个可能发生的情况,每个情况都会让孩子受伤,家庭崩溃吧。
这能怪我们吗?不能。整个社会那么焦虑,那么险恶,逼迫我们时时保持动物原始的警惕性。有些新闻让你难以置信,“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所以我们教会孩子必要的安全意识和防范措施,但我们已经无法教会孩子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了,因为不安全感已经渗透到每个角落。
有些时候,人们就是会释放没有目的的善意,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的体验,我们常说“施比受更快乐”,如果拥有不求回报让别人快乐的能力,谁不愿像超人一般时时施与呢。我读书时,经常跟学校的清洁工阿姨打招呼,她每次都很快乐地回应我,慢慢地熟悉起来,她就邀请我去她做客了。“打招呼”于我,只是一种礼貌的表示,但是对阿姨来说,却是一种真诚的交流,也许还因为我加持了“大学生”身份的光环吧,这种交流更难得了。我带着疑虑,带上一个朋友去了。毫不意外的,阴暗窄小的房子,住着一家子,丈夫、兄弟、老人,都是清洁工。用一个木棍子擀面,做糖包,就是包子里面包白糖。一包榨菜炒几两猪肉,就着这菜吃包子。阿姨连连说没啥好菜,但也不见得窘迫,她只关心客人吃饱没有,而她非常有信心能让两个女孩吃饱。我们也乖乖吃着。你说,饭菜好吃吗?包子嘛,就是那个味道,我喜欢面食。你说,这回忆如何?我会告诉你,太珍贵了。离开校园,难以想象我会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家里去做客。
只可惜,进入社会后,高速的发展节奏已经榨干了我们的身体和心灵能量,这种善意的付出,太奢侈了。以致于我们遇到时,往往猜忌。而这种猜忌,对我们的孩子来说,往往是一种伤害。如果你看了我今天介绍的两篇作品,你可以想象一下,当你谆谆教诲你的孩子“要小心喀布尔人”,“那个卖灶糖的老汉一看就不是好人”时,会在孩子的心灵投下一颗多么恐惧的种子。在上一篇专栏作品中,我思考着,对孩子隐瞒黑暗面,会让孩子感觉到被骗。在这一篇专栏作品中,我思考着,如果将我们的焦虑投射到孩子与他人真纯的交往中,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孩子面对陌生的环境,没有充足的安全感,也就缺乏探索的勇气。同时父母焦虑的心态,也会让孩子无法发自内心地相信“没有企图,没有希求的关爱”,孩子也许会更努力地“让自己变好”,让自己“值得被爱”,这样的孩子,会更加保守,对自己的要求也会更加严苛。也许长大了,在爱情上,会更加小心翼翼吧......
他或她能不能坦率地付出,坦率地哭泣,坦率地爱呢?日剧《同一屋檐下》有一个情节让我印象深刻,小梅被强奸之后,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当她遇到了心动的学长,不敢争取,酒井法子饰演的姐姐却鼓励小梅自己决定要不要留宿。现在我看懂了,姐姐希望小梅能够再次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我想,接受爱,相信爱,也是一种能力吧。
父母从小付出充足的爱,并不必然能让一个孩子相信美好,拥有坦率开放的心灵。因为爱有很多种,溺爱,焦虑的爱,束缚的爱......都需要父母付出很多,但并不一定会让孩子感觉幸福。而当你的孩子遇到了他的喀布尔人,他的卖灶糖的老汉,你又怎么肯定这个故事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呢?我也不知道,中国对孩子来说,并不安全。教育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我们不能给出答案,只能保持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