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婆娑中,她好似又回到初见那天。
他刚卸下浓妆,戏服还套在身上,
见她微愣,而后微微一笑,道一声“小姐好”。
年少时她的那些戏梦,现在都已然无声无息的离她而去,
只空留一副白稠水袖陪她度过这漫漫余生。
【一】
岳照琴第一次见到程纭,是在上海的梨园里。
台上当时是《白蛇传》的最后一折:祭塔。
程纭扮的白蛇在台上如泣如诉,唱尽白蛇的不甘与不满。
台下的岳照琴看得泪流满面,戏结束后便甩开嬷嬷去后台寻人。
她家中唯一的孩子,自幼娇宠惯了,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哪怕班主已经再三说不能进,她还是大力推开所有挡着的人,横冲直撞进了后台。
在一众人里,她一眼就看见了程纭。
他刚卸下脸上的浓妆,身上的青衣还未来得及换下。
听见响动,先是错愣了一会儿,而后微微一笑,唇微张,悠悠道一声“小姐好”。
“你是方才唱台上的白素贞?”岳照琴诧异道。
程纭仍旧保持得体的笑,轻轻颔首。
她实在没想到方才台上哀婉的妙人儿竟是男儿身,脸瞬间变得燥热起来,原本想好的说辞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她低下头,飞快的跑出了后台。
彼时她刚随父亲从淮阴到上海不足一月,在这之前,她一直都是照旧俗养在深闺的。
到了上海之后,父亲受同商会人的影响,也将她送去学校,允她出门自由玩耍。
这是她第一次来梨园听戏。
等着的嬷嬷见岳照琴跑出来,赶忙迎上去,轻声责备着,把她拉上了早在门口等待多时的洋车。
坐在车上的岳照琴呼吸逐渐顺畅起来,脸上的绯红也已经消失不见。
程纭素白的脸一直萦绕在她脑间,挥之不去。
“小姐,下次切莫再去那鱼龙混杂的地方了。”
岳照琴回过神,看着苦口婆心的嬷嬷,心里突然起了反叛的心思,狡黠一笑。
“嬷嬷,我下次还要去嘞!”
“不过一月,小姐怎地变得这样野……”
嬷嬷的呢喃让岳照琴嘴边的笑容僵住。或许不是变了,而是不再掩饰本性。
她一向都是离经叛道的,只不过从来没让嬷嬷发现。
以前在淮阴的时候,她虽每日不出门,但却悄悄让采买的厨子带了好些禁书进府,将那些情情爱爱,官逼民反的书看了好些遍。
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是书中的主人公,侠肝义胆,豪情万丈,再得一良人……
上完六日学后,惯例的一日假期。
白日和同学去电影院看了电影,晚上乘着洋车回家时,窗外一晃而过的梨园让她心头一跳。
她让司机停车,而后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好戏已然开场,老远岳照琴便听见了屋内热烈的喝彩声。
今日还是程纭的场子,他仍做青衣装扮,演的却是另外一出戏。
她看了一会儿,也没在脑中找到对应的书目,索性抛开一切,专心听他咿咿呀呀的唱着。
岳照琴来的晚了,戏没过多久便已结束,下一场却是要等到明晚了。
她心里好奇这故事的结局,一刻也不愿多等,再次跑去了后台。
“喂!那个青衣服的,接下来讲的是什么啊!”岳照琴看着程纭的背影,轻喝道。
程纭放下手中朱钗,回过身,脸上依旧是谦和的笑,“小姐明晚再来看过便知后续。”
“我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岳照琴指着程纭大声喊说,挥手间带倒了旁边挂戏服的长杠。
巨大的响动引得后台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看向她的方向。
她心里虚,眼睛瞥向天花板,装作满不在乎。
“看什么!大不了我陪就是,能值几个钱?”
话音未落,所有人均继续忙自己的事情,装作没看见一般,除了程纭。
他微微皱眉,又舒展开,温声徐徐道:“你知道如何才能知道后续吗?”
岳照琴眼里骤然有了光亮,迅速的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程纭。
“很简单,你和我一样,做个唱戏人,就知道了。”
程纭说这话纯是为了辱她,没有身份显赫的大小姐愿意把自己和优伶放在一处的。
“好啊!”出乎意料的,岳照琴不假思索的应承下来,程纭有些茫然了。
之后岳照琴又和他仔细合计了一下时间,而后满意的离开。
望着岳照琴的背影,程纭心情复杂。
她身上的价值不菲的洋装说明身份地位绝对不低,那为什么还要学这些贵胄眼中不入流的玩意儿?
就这样他稀里糊涂的多了一个徒弟。
【二】
虽说岳照琴和他仔细的对了时间,但程纭心里还是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那样的小姐对事大都是三分钟热度而已。
然而他照着平时的时间赶来梨园时,却发现坐在他位置上、满脸怒气不知等了多久的岳照琴。
“你怎地这样晚?”她掏出怀表,伸到他的眼前。
冒着回去被父亲骂的风险,她把学堂下午的神学课逃了,结果程纭居然没出现。
“我在这儿等了你一个多时辰!”
她心里有怒,随手就将桌上的一个朱钗扔向他,程纭也没躲,额上瞬间便红了一片。
这下换岳照琴不好意思了,她赶忙凑过去,眼里满是担忧,语气中透着几分愧疚,懊恼道:“你这人,真是……怎地不知道躲开!”
程纭微微一愣,这倒是和他见过蛮横无理的贵小姐们有些区别。
“无事。我今晚只有一场戏,结束后便教你。”
岳照琴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时间,随后点头答应。
她把妆镜位子还给程纭,自个儿出了后台。
昨日的剧情她做梦还梦到了呢,可一定不能错过今日的结局。
想到之后便不用忍受没后续的焦躁,她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约莫一个时辰后,剧情结束,看客们起身离开,有个别的太太还用帕子捂住眼睛,抽抽搭搭的离开。
岳照琴也是鼻子发酸,几欲落泪。
这折戏和她想的太不一样了,她不想接受众人皆离散的结局。
待客人走尽后,程纭也卸去浓妆,换上素色的长衫,走到她面前。
“你想唱哪个部分?”程纭的声音微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态。
“为什么不在一起呢?”岳照琴带着哭腔问道。
程纭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口道:“这样的结局更让人记忆深刻,不是吗?”
“可他们会难受啊!”岳照琴喃喃道:“故事里的人会难受的啊。”
程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在继续说下去,转而开始给她讲戏台上的几个角色。
岳照琴最后选了青衣。
她自小被困于高门大院,也没什么机会领略过窗外的风光,唯一的慰藉就是那些个戏文话本,书里那些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是她一直向往,却又没能实现的。
如今有体验那些情感的机会,她当然要做最显眼的主角。
初学之时程纭以为她学着玩,并未认真,之后见岳照琴每日都是哑着嗓子过来,也逐渐收了玩笑的心思,开始认真教授起来。
不过青衣本就是一折戏的重中之重,台上的优伶们也大多都是有着十来年功力的童子功的男女,程纭本人亦是七岁就开始学这个。
岳照琴此时已经十九有余,再加上并无天赋,学起来很是困难艰辛。
婉转悠扬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姣好身段想要练的像样绝不是简单的事。
她一开始还只是乘着下午没课来梨园学,偶尔逃学也只挑枯燥无味的神学课,之后她便开始整天整天的不去上课,整日窝在梨园里跟着程纭,素颜挑水袖。
“我什么时候才能唱上一折戏啊?”岳照琴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问。
过往看过的话本戏文就像一个迤逦的梦,她急切的想要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