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人在看我,这道目光太过突兀,让我不太舒服。从臂弯里抬起头来,我试图寻找那道目光的来源。可是在我睁眼时那不舒服的突兀感顿时消散了。环顾四周,所有人神色如常,我找不到那人。
教室很乱,不是指卫生环境的乱,而是人群排布上的乱。三三两两的,坐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没有规律。
那道目光可能从无数个方向射来,我只能感觉出那人在我前方,可我坐在最后。
所以那个人是谁,我并不知晓,也无法判断。
我重新把自己埋在臂弯中,用校服外套盖住自己,试图把自己跟其他人分隔开。
最好是连其他人的声音都听不到。
可周围的交谈声太大,我一时无法入睡。午休还有很久,我也不打算起来。就这样趴着,不顾手臂上的刺痛感。
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人,不记得是何时起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原住我家对门,突然有一天就搬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他的长相已经模糊,但我能记得他的语调,总有疏离的意味,像是含了一块冰。还有他的眼眸,永远流转着温润的光芒,却只是在表面。曾见过他独处时的眼眸,是一片凉薄。
与人打交道时用了太多感情,独处时剩下的只有冷漠了,他说。
为何会与他独处我却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眼睛近在咫尺。
里面写着一种情绪,是过去的我所喜爱的,现在的我所厌恶的,未来的我将会眷恋的温柔 —— 无论我年岁几何,这种情绪对我来说都有特别的意义。
让我沉湎陶醉,忘记现实。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了他黑色的瞳孔。
他眨眼,再睁眼时温柔悉数褪尽,只剩下了冷漠 —— 或者不是冷漠,是毫无感情,是空洞。
温柔走到了尽头也不过是一片虚无。
后来见过的所有人,眼里多多少少都有情绪,痛苦、欢欣、悲伤,却没有再见过如他一般的空洞,什么也没有。
他离我远了一些,就在我觉得他的眼里的空洞能够吞没世界时。
视线看向我们对面的灯火,明黄色的,映在他的眼里,倒让他的眼睛镀上浅黄色。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光。
他又看回我,没有了灯火的眼睛变回虚无。
彼时我在感叹自己喜欢的温柔消散了,却没有想过这样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没有伪装,没有花言巧语的样子。
他伸出手,在我额前落下。是冰凉的触感,如他整个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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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喜欢什么样的人就会变得跟他一样,这话不假。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恍惚间总能想起那双眼睛,还有他触碰我时的冰凉。不知不觉我也变得如他一般冷淡,人间情绪多种多样,竟也没有几种能常留在我心中。最简单的喜怒哀乐,更复杂的我便不喜欢了。友情尚且还有一点,爱情则一点兴趣也没有。
爱情是我见过最复杂的事物,不能称其为情绪,它早已不是情绪便能够定论的。
或许是为了惩罚我的冷漠,我忘了绝大多数与他在一起时的记忆,留下的只有他的眼睛,和只言片语。有时梦里能够想起一些,醒来后却又变得模糊。
我曾思考过我是否真的喜欢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连在一起的时日都想不起来,是否是真的没有意义。这个问题跟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无关紧要。
我就这样不知不觉间陷入梦中,我能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因为我又见到了他。
他站在我家门外,楼道的声控灯关着,只能看见他的一个轮廓。
他牵起我的手,不顾我眼中的惊异,往外跑去,我甚至连门也来不及关上。
他带着我一路跑,扰了许多路人,但一刻也不曾停。
于是我们跑过了很多红绿灯,路过了无数家门庭冷落的店铺,穿过了数不尽的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树荫,但这些在我看来都无关紧要,我在意的只有眼前的他。
我看不见他的正脸,能看见的只有背影。全身的感知一半集中在眼睛,一半在与他相握的手上。
触感真实,恍若现世。
迎着风我们向前跑,不顾形象,不在意方向。
除了他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抓住了他。
他就在我眼前。
他终于还是停下了,没有在原地喘气,只是停了下来。
我没有注意到,撞上了他的后背,疼得厉害。
他转身看向我,我又读到了我熟悉的冷漠,是我每天早上起来照镜子能在我眼里看到的同样的冷漠。
感情都是假的,他说。
什么是真的,我问。
我在你眼前是真的,他答。
身后是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我们站在树荫下,往前走是街市如昼,向后退是灯火阑珊。
我认真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的样子刻在我脑海中,我期盼着我这个留不住情绪的大脑能够留住这张脸的样子,只记住这一个人便足够了。
他突然眨眼,笑了。
我从未见过他笑,他若是笑了我定是记得住的,可是他没有。
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说。
紧接着他的身影消散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与夜色融为一体,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听着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我没有伸出手试图抓住他,我知道的,他留不住。
况且这只是一场梦,梦里有他罢了。
-
睁开眼看到的只有自己。
脑海里留下的只有他的那一句话,我们是一样的人,仍然没有他的脸孔。
但是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我们站在一起,他的手落在我额上,眼睛里唯一一次闪着光的夜晚,他也曾跟我说过这句话——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的指尖抵着我的眼角,摩挲着,而后说了这句话,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冷漠没有感情。
我趴着一动不动,愣了许久,能听见的只有那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直以来我把自己变得冷漠归类为模仿行为,模仿对象是他,却忽略了我的天性,或许我天性如此。他是一个借口,是一个伪装。他只是恰好路过,给了我一个正好的理由。
我害怕自己。
除了自己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被感情充满了,而我不是。
我是异类。
可我跟他是一样的。
我们都不是异类。
我掀起了盖住我头部的外套,没有理由的就这么做了。
这是我不做会后悔的事情,我旋即明白。
因为我看到正前方的人正定定地看着我,反身坐在椅子上,没有对我的举动有任何反应,只是注视着我,已经看了良久。
神色平淡,如他一般凉薄。
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看着他,用眼睛告诉他。
你也是。
他说。
我们是不是认识。
我问。
是啊。
他答。
我们是同类。
我眨了眨眼。
当然。
他将手撑在下巴处,看着我,依旧是一片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