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里，溪流的声音断断续续，上方偶有几只鸟飞过顺带着几声短啼。孩子趴着摸虾的动作已经僵硬，时不时地会换一下动作，喊着我抓到一条大的。此外一切都是安静的。这对这片大山，对这群孩子而言是难得的。他们刚开始是在山谷的小潭摸虾，后来越抓越起兴沿着石头爬到半山腰，一字排开，各人占据着静水处，一动不动的专心致志的。他们会互相比较，刚开始他们比谁抓得多，后来知道了大一点的虾米比较活跃，就比谁抓着大的。不出一个下午，摸虾在他们手里就摸出了经验，他们往水里撒包子屑，饼干屑，然后找一小树枝横在水里，等着，不一会虾便都到树枝上找吃的。山涧里的小虾是透明的，小巧的，活跃的，就跟这群孩子一样。也只有他们才能知己知彼地在一个下午探清敌情。他们都是这山间的精灵。

而平时的这个时间，这群孩子要么就混在山另一角的土地祠旁玩闹，要么集体盯着这座山哪一棵树上的鸟巢，摘大山芋叶，摘芭蕉叶接水灌树下的蚂蚁洞，或者挖个洞烤个番薯烤个芋头再借一把火熏着烧着蜜蜂再霸占它们的巢穴偷蜜吃。反正他们恍如下山的土匪经常搅得一方生灵涂炭。在这个六人土匪团里有那么一个气质格格不入的小女孩。女孩长相乖巧，一只大眼睛圆溜溜的，只是因为经常跟着她哥哥一群人混迹在山里所以皮肤是跟这群男孩一样的小麦色。她喜爱极了和这一群人在山里疯闹的自由，也享受这群男孩独有的宠爱。在土地祠旁过家家时她是最独特的新娘，男孩们上树摇鸟巢她只需要在树下接着，糟蹋蚂蚁洞可没她什么事，她只是屁颠屁颠抱在芭蕉叶跟在哥哥后面送水，而男孩们烟熏火燎，灰头土脸后获得甜，她却可以第一个尝。她每天都很开心，这种难得的开心让她不懂为什么奶奶说会从指缝溜走的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她会在黄昏开始祈祷，奶奶催她上床的时间不要到来，又会把头埋在被子里希望这漫长的夜赶快过去和伙伴们会合的明天赶紧来临。

这一年的冬天，山里万物凋蔽，唯一的动静是这群孩子打游击般东一处西一处折腾出来的。他们翻遍了整座山，把仅有的野枣果子不管大的小的摘了个遍，在山洼处把几颗瘦小的芋头同马蹄挖了出来。这个季节的大山比别的季节有点落寞，可当他们拐弯回家走到半山脚又发现山里的传奇。一只下山觅食左腿受伤与家人失散的小叶猴。他们知道这个冬天有什么活动了，互相叫嚷着带它回自己家。最后女孩撒了个娇，抱在手上带回了家。小男孩纷纷从家里带了菜叶水果去看望它。奶奶对他们说，这是大山的精灵，你们常在山里和它抢吃的，这下它受伤要好好照顾着它。叶猴腿上被奶奶用草药包扎着，腮帮子旁白色的绒毛微微抖动，显得更加可怜可爱。孩子们更愿意把所有的好东西跟它分享。女孩对猴子更是疼爱，每天也不跑出去了，早上起来就跟奶奶到菜园子里摘点东西给他，细心的把草药捣烂给他换换药。奶奶很欣慰觉得女孩子就该这样，不应该老跟着哥哥在外跑。男孩们在山里嬉闹之余也经常来看它，带点山里的果子或绑了哪只大翅膀的蝴蝶来给女孩或者小夜猴玩。他们在春天来临之前，把小猴子的伤养好了并将它训练得犹如齐天大圣般上蹿下跳。

山里水涨了，流得又快又清澈。走在山间不时有新长的细小的绒毛飘落在肩膀，抬头一见那些跳跃的身影，才发现那些叫得人心空灵的鸟鸣早已充斥整个山间。隐隐幽幽的几丝香气，原来是土地祠旁的几树老桃花，孩子们心情愉悦提了几桶泉水替他们的老朋友洗了一下房子，并顺手将那群不识像的蜜蜂建在庙沿上的窝整个儿端走。他们全员到齐，并且还多吸收了一个小伙伴准时的在春天到来得时候，开始了与这座大山的约会。有了新朋友之后，他们在山里活得更溜了。和小猴比赛谁摘得到最高的那个果子。扯些牵牛藤或是爬山虎给小猴当衣服，他们会争论胸前是挂君子兰还是挂朱顶红，头上是簪杜鹃好还是一大束三角梅。把小夜猴带到竹林里，看它把小竹鼠追到无处可逃。这座山对他们而言就像一座待开发的宝石矿，会在不经意间折射出令人称奇的色彩。他们流连在这一处神奇的大山里，流连在这一段如梦幻泡影般的年华，以至于他们现在有时连午餐时间都不回家。直接在这山上混过，大人不解，认为他们是中了邪，还是真成了山里的精灵单靠吸取日月精华就可以了。

最反感的是奶奶，男孩子她不管，这春风吹过叶子不久又将挂上霜，一年又过一年的，她不能让小女孩跟着他们胡闹。她苛责小夜猴，跟孩子们说道，“猴子是这山涧的神，山里的大王，它自己不去建树，依靠着你们过日子就不是好生灵。你们呀别造孽，最好将它放回深山去，别阻碍它成王成将的道路。”孩子们不舍，只觉得这个老太好怪明明之前还叫他们好好照顾的。奶奶生气了，“我说你们也跟这顽物一样，整天在山中瞎闹混吃等死，以后不准拿我的菜给它吃，也不要带妹妹出去，我要教她学正经事情。”

大半个春天过去了，小女孩像大部分生命在这个时候在旧的的介质上发芽抽穗，开始自己的新生。细胞的分裂带给她一丝跟过去撕扯的不舍和痛苦。女孩端坐在小竹凳上，手里拿着剪刀和红纸抵着大腿，眼睛斜睨着奶奶，她知道哥哥在等着她，可她没勇气跑。篱笆外小伙伴呼喊着，哥哥溜一阵地跑了出去。她眼睛盯着红彤彤的纸张，心里想着那有着红焰，红薯，还有桃花颜色的呼朋引伴的大山，心里火辣辣的。根本没在听奶奶怎么讲，连个简单的五瓣梅她都剪不好。她想起以前，天微微亮就在床上睁开眼等着可以和哥哥一起出门把那群男孩一个个光留着屁股从被窝里抓起来得时间，再催着他们吃早餐一起跑向属于他们的天堂。她现在每天闷闷不乐的，大拇指被剪刀磨得起了皮，绣花针时不时会扎到她指甲的边缘，可疼呢。奶奶也心疼她，会偷偷塞给她特地在集市买来的糖块，劝她说，人总会长大的，女孩子大了就不能像男孩那样跑，你哥哥我也不会让他那样一直瞎闹啊，过几个月就让你爹把他抓到行铺里当学徒，到时候没人跟你抢东西。女孩放在嘴里反复地嚼，却嚼不到以前跟哥哥抢着吃的疼快。独享的价值在这个年龄是比不来分享的。她想起以前，他们的零嘴箱是在土地庙里的，有时饿了就会去案板上偷别人留下的果品，或者说是借，因为在他们得到什么好吃的时候会拿到这里供着，等着下一次偷，借。每一次在他们之间分享的都是世界最极致的美味。她品尝的是一种可怕的陌生感。她唯一感到轻松的时候是黄昏时候跟着奶奶到菜园子摘菜，或者到溪边洗衣服，这时候她可以远离剪刀和针线，感觉到与以前生活相似的熟悉感。每当站在溪石上看月亮出现，她会想起以前，热热闹闹的根本不怕太阳下山黑暗到来的生活，他们可以借着月光透过山涧里的石缝欣赏水蛇在水里蜿蜒并吐舌头带来的吱吱声。可是现在尽管面对着这些，她也会觉得有点无聊。

傍晚一阵夏季的暴雨后，天空格外澄净，院子积的几处小水坑清晰地倒影着天上的半个月亮，女孩坐在凳子上看到一只油绿绿的小蛤蟆惊动水面跳过水坑，觉得场面生动，不自觉的起身想抓那只蛤蟆，没成想蛤蟆早已跳入草丛，自己却扑倒在水边上。奶奶见了，急忙扶起，念叨到怎么这么不小心，拉着女孩找着石块，沙砾来填了这些水坑。边填边和女孩说，从前也有个小女孩和你一样粗心，跌倒在了水边，不过人家跌倒的是若水的水边，若水是从天上流下地的大河，女孩就被淹死了，后来啊她的精魂就化作一只精卫鸟，红色的脚，白色的嘴，眼睛末有蓝色的羽毛，可漂亮了，每天都在四面八方衔着小石子来填河，累了就住在岸边的桑树上，醒了就继续衔石头。夏天风吹来，女孩的裤子干得很快，她问道那只鸟现在还在填吗。奶奶嗤笑说，还在填，你以为人家填的是你的小水坑吗，你赶紧把这个铺平吧。女孩一点也对那只鸟不感兴趣，她关心是草丛里的那只小蛤蟆。那是她这个无聊夏夜里唯一感兴趣的事，也可能是她自己最后一件真正感兴趣的事。

第二天夜里，晴，天气大好，借着月色，她发现草丛，墙沿上多的是这种绿油油的身影，它们是那么的灵动，那么的自由。至少比起她好得太多了。她满院子地追着它们跑，她喜欢看他们跳的动感。经过这么几夜的实践，她慢慢地转变为喜欢抓着小蛤蟆在手里看。奶奶见了不太高兴，拉着她坐在凳子上，陪她聊天。她讲到以前在山下的大湖旁，住着一户夫妻，妻子长得好看，丈夫也勤勉，一天丈夫在上山好心放过了一只金乌，金乌飞向天后的傍晚，天空都是粉色的霞光，第二天一早一位金光璀璨的仙子给丈夫送来了一颗仙丹，吃了后就能到飞升住到那琼液池旁，不必在山下打猎了。但他舍不得他那相伴的妻子，就收起来了。但她妻子呢，却在夜里偷吃了丹药，向着月光飞飞到月亮里去了。她的丈夫夜夜坐在湖畔等着，他看着水里的月亮觉得月亮里的桂树下有着一只蛤蟆，消息传开了，大家就都说是那个狠心的女人变了蛤蟆。女孩心想原来蛤蟆是这么个坏东西啊，她拿一个小罐子一只一只的抓了关起来。奶奶见到了更加生气，她不知道女孩子还有那个能这么野，她不知道该怎么教她了，只有生气的说，你这么搞死它们，小心它们到梦里来找你。女孩也迷惘了，她不明白大人说话都是些什么意思，明明以前是奶奶没时间带她就叫哥哥陪她玩的，明明是奶奶说的蛤蟆不是好东西的。不过她心里也隐隐的担心要是今晚做梦走到一个没有奶奶哥哥的地方，蛤蟆们真的来找他讨命那可怎么办。

天渐渐地凉了，女孩陪奶奶到溪边时不再下水玩了，她站在岸上，看到溪沙上藏了一群金壳的小沙蚌，就拿小石子砸水里，看看能不能惊动它。奶奶责问这是干什么。她俏皮的说帮那只精卫填她的河。奶奶瞧出了她的心思，就跟她讲了一个故事。“以前在溪边也有个姑娘，她本来可以一直在溪边浣洗她的白沙，可她太聪明啦，就被派到敌国的王旁边。梨花开满时，被人发现藏在她白色衣服里写满家乡字的字条，她就被杀了，舌头割下扔到水里就成了河蚌。女孩子不能太聪明，做好本分的事就好。你不可能永远跟一只猴子玩，它有一天也会回去的”女孩盯着水里的金色，不语。

冬总是沉默短暂的，她无聊的让人记不住她，可又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什么发生在她身上。时光总是那么的流畅，万物也会乖乖地遵循这这种自然。哥哥已经去当学徒多个月了，伙伴中有的人去了后山跟老伯学养蜜蜂，有的去学木工每天带着师傅在山上挑木材。春天到了，山上土地庙结了个大大的蜘蛛网，小夜猴拿了小伙伴一个果子就跟了一只母猴跑来，小女孩拿着剪好的纸比照在布上，开始绣了起来。她已经完成她嫁衣领子上一半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