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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植雅趴在电脑前已整整一个小时,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桌角黄色的跳舞兰在灯光下可劲地黄,果盘里老妈刚从老家寄来的脐橙泛着油晃晃的光,江植雅盯着看时,眼睛都要晃瞎了。
明天就是交作业的最后期限了,辅导员早就跟她说了,这次再不能按时完成古文老师的作业,这门课就挂掉了,找谁都没用,你团支部书记也可以让贤了。
可是今晚,她得去2号楼排练她的话剧:《青春禁忌游戏》。7个演员已经连续一个月每晚7点不间断排练,而最后一场将要在今晚定稿,因为明天就是跨年晚会了。她只有24个小时。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这部话剧她必须完成,她必须得上晚会。
江植雅看了看手机,已经是下午五点,窗外天色渐暗,江城的冬天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温暖。她顺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羽绒服,出门了。
此时手机屏幕蹦出了一行字:元旦晚会节目单已定,没有《青春禁忌游戏》。
许岩。
江植雅脑子轰的一下,好像预感的事情终究应验了。当初报名参加晚会的时候,就听说院里领导有人反对,是许岩以文艺术部部长的身份软磨硬泡才勉强通过节目单。明天就要上场了,接到不能上的通知,恍如晴天霹雳。
江植雅双手蒙住了眼睛,缓缓地蹲在了宿舍楼东边的马路牙子上。临近十五,一轮满月早早地挂在了东边的天空。昏黄的路灯下,影子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点,包裹着江植雅的身体。
“同学们还在等着我,程远昇,我该怎么办?我等了这个机会等了三年,现在眼看就要上台了,却临时被取消。不,我绝不能让这部话剧夭折。”
江植雅站起身来,裹紧外衣,向河对岸的校行政楼走去。
许岩还没有走,最近文化部的事情太多,确定能出席的校领导、安排好舞美、音效、节目次序、主持人串词、剧场宣传和观众席位,大事小事都得操心。而节目的选拔,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最近时常感觉胸闷头晕,今年的心脏复查还没来得及去做。
当他看到破门而入的江植雅时,就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江植雅的话剧团队排练的这一个多月,许岩作为友情客串,还给提了不少意见。
“许岩!凭什么删我的话剧?你不知道我们十来个人付出多少努力吗?”江植雅把手中的稿子摔在许岩的办公桌上。
“知道,可是我说了不算。校领导说内容太暴力,不适合在学校的跨年晚会上演。”许岩给江植雅倒了杯柠檬水。
“所以唱歌跳舞就是和谐正能量,文学经典就是太黄太暴力吗?校领导的脑子都被门夹了吗?”
“校领导比较保守,这也可以理解吧?”
“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我不同意!”江植雅捂着耳朵,拼命摇头。
“小雅,为什么一定要上这部剧?以你的才气,你可以选择任何一部搞笑的剧来排,效果一定很好,也切合迎新年的主题。”许岩疑惑地看着她。
“你别管了,你到底帮不帮,能不能让我们上台,不帮我找别人去了!”
“小雅,你们的话剧原来安排是几场?大概多长时间能演完?”许岩安静地看着着急忙慌的江植雅。
“原剧本是写4场,2小时。为了赶晚会,浓缩成2小场了,大概三十分钟。”
“那我给你一个建议,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快说!”江植雅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声音竟有些颤抖。
“文学院宿舍楼门口的小广场,那里人多,元旦晚上每年有很多人聚集此地迎接新年,你的演出或许更能吸引他们。”许岩说的很兴奋,好像跟中了奖似的。
“可是,我们并没有准备要做专场演出,剧本,故事结构,演员的排练都要调整。这任务量太大了,不靠谱。”江植雅的希望瞬间转变成泄气,随后是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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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相信自己,调动你全部的热情,在文学院广场,用你独特的方式迎接新年。借你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别让誓言冻僵在这冬天。”
江植雅听过这话时,忽然觉得有些耳熟。
16岁那年,程远昇抄了首木心的诗《借我》送给她:
借我一个暮年,
借我碎片,
借我瞻前与顾后,
借我执拗如少年。
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
借我变如不曾改变。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
借我可预知的脸。
借我悲怆的磊落,
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读那首诗时,江植雅哭得跟要与这世界诀别一样,悲怆又感动。那是程远昇第一次送给她礼物。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江植雅把思绪拉回现实。丢下一句“我试试”就出了门。
剧本不断撞击着江植雅的大脑神经。四个熊孩子给正直而善良的女老师过生日那场,要挟女老师交出考卷答案钥匙的那场,熊孩子内部起争执那场,女生为了阻止这场游戏而自我牺牲那场,该怎么排?
江植雅没有头绪,她硬着头皮往前走。
七点钟的2号楼教室,灯光明亮地刺眼。有人在墙角楼梯大声背着英语单词,有人在教室埋头复习迎接期末考试。
剧组的人都已到齐,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进行。
“同学们,我们为这部剧付出的心血这么多,不能就这么算了,学校跨年晚会不让我们演,我们自己演。我绝不相信官方能阻止群众的力量,我们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次我们在文学院宿舍前的小广场演,我们要演大剧,按4场戏的结构演,用掷地有声的态度向学校权威发出挑战。我们要以独特的方式告别过去,迎接新年。现在开始,所有人动起来,我们拼了。”
对于江植雅打的这针鸡血,大家并不感冒,毕竟,一个晚上来颠覆所有,根本是不可能的。
江植雅知道大家的情绪,这番话,连她自己都不信。但她必须第一个行动起来,跟时间赛跑。
然而状况百出。联系好的音响故障了,不同场的台词串片了,教室里越来越冷了,门口的保安来锁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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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植雅有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
曾经说要一起编排的话剧,如今只剩一个人在坚持。程远昇,我感觉自己快要放弃了,我一个人做不到,你为什么不在?你来帮帮我啊!
午夜的钟声敲响,大家心里默念,距离新年只有一天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大家的不安。许岩带着宵夜来了。
这个时候许岩的出现,简直就是大家的救星。大家一阵欢呼,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些。
“歇一歇吧!放松一下。”许岩看着坐在教室台阶上的江植雅,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红豆奶茶。
“我直接放弃得了。我搞不好了。”江植雅接过奶茶,神情沮丧地看着水泥地板。
“你就是这样用放弃来告别你的2017年的吗?你下午去找我算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许岩扭头看着她。
“真的太难太难了,时间根本来不及,同学们都不在状态。”江植雅哭丧着脸。
“不是他们不在状态,是你不在状态。小雅,你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话剧完成,而不是完美。”
“完成,不是完美。对,是完成,只要演完,画上句号,我们就是成功。我知道了。”江植雅喃喃地念道。
江植雅迅速直起身来,坚定地看着还在排练的战友们,再次燃起斗志。
凌晨三点的夜,异常寒冷。困意被强行带走后,只剩下意念在支撑着思路。许岩忙东忙西,弄得跟他是导演似的。
终于把整个剧从头到尾排了一遍。全组人欢呼雀跃,感觉自己是勇士,战胜了自己。
早晨7点的校园还没有苏醒,江植雅回到开着暖气的宿舍,狠狠地补了个觉。
10点钟,辅导员准时来催作业,江植雅这才想起自己完全忘了。
她迅速打电话给许岩,让他帮忙写一篇作业,让许岩把欠她的人情给还了。
许岩苦笑:我什么时候欠你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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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31日下午3点,文学院小广场慢悠悠地走过几个学生,一脸茫然地看着搭建舞台的他们。
夜幕降临,寒星点缀,主持人用颤动的声音宣布:《青春禁忌游戏》第一幕:您好,老师。action。
孤独、善良的数学女教师叶连娜。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她的学生们竟会来为她庆祝几乎已被自己遗忘了的生日;她更不会想到,当她把学生们迎进家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卷入了一场孩子们精心策划的“游戏”之中。
舞台上的每个人,像一场探险,大家心中都没有底。十二分警惕,十二分精力集中,江植雅终于把心中演绎一万遍的台词搬到舞台,解读成自己心中的样子。
场下观众来去匆匆,稀稀拉拉的让人尴尬。这寒冷的晚上留不住观众。
第二场,交出钥匙。4名即将高中毕业、但没有考好的学生为了得到老师保管的存放试卷的保险柜钥匙,运用了许许多多成年人才有的“智慧”和“哲学”,考验着老师对理想的信仰时。
第三场,再见,老师。叶连娜激烈地斥责声开始减弱,并化成了深深的绝望最终自杀,整个舞台笼罩着一股恐怖的悲伤。
第四场,醒来吧,少年。终究是有良心未泯的孩子,用自我牺牲,保全了可贵的纯真和善良。
不知什么时候,小广场上的观众已经排到了宿舍楼门口,楼上的人也从窗户伸出头来观看。聚光灯下,一场洗刷人性的灵魂之战如火如荼。
许岩没有参加自己举办的跨年晚会,只是默默地站在江植雅的不远处,以防她的不时之需。江植雅的心一直紧紧地揪在一起,她的身体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
这是程远昇最喜欢的一部话剧,他曾经很多个闲暇的周末,把叶连娜的对白读给她听,他说自己一定要在舞台上演出。
而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午后,刚刚高中毕业的江植雅在花园街角的咖啡馆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他车祸身亡的消息。程远昇同时捐了自己的心脏。
当台上最后一个场景完成时,整个会场沸腾了,人群欢呼,演出人员谢幕以后相拥痛哭。没人知道这一天一夜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是真正的勇士,是自己的守护神。
江植雅没有去谢幕,转身跑向学校的小河边,大声喊着:
程远昇,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排了你最喜欢的话剧。很多人喜欢我们的演出,我答应你的,做到了。程远昇,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好想你!
身后,许岩不由地摸着自己三年前移植的心脏,暗暗地说了一句:傻瓜,程远昇就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夜空安详,灯光摇曳,校园广播里谁在念那首《告别》
我走在你走过的舞台
念着你写好的对白
想着你眉角滑落的刘海
听着你反复描绘的未来
来不及告别
那些说不出口的话,终成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