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告诉你们,我醒过来了,”我在一个木箱子里向全世界喊道,“别以为把我关在这鸽子笼里就好欺负了。”这木箱四面封闭,但木板间有缝隙让我看到外面的世界,隐隐约约看到人很多,像蜂巢一样蠕动着,但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吹牛逼吧你,”外面有人喊,“你这不是一般的睡着,是吃了药睡着的,那么容易就醒过来才怪。”他都不想想我都说话了难道还没醒吗。又有人说:“这药是化在酒里给他吃的,酒精加速了血液循环,药更容易被吸收,所以他应该是被麻得很彻底的。”
我说:“干嘛呢干嘛呢?蒙汗药是吗?黄泥岗是吗?劫生辰纲是吗?跟我玩古装戏呢?”
又有一个成熟冷静的声音在外面说:“没错,就是古装戏。听着啊,一会儿你要扮演的是孙悟空,跟你搭戏的是你的师弟猪八戒。这场戏是猪八戒坐化,坐化,知道吗,就是老和尚开悟了,成佛了,身体要收缩成舍利子了,你要配合好你师弟,表现出亲眼见到坐化时的那种,嗯,复杂的情绪,比如,先是不敢相信啦,然后不得不接受现实啦,还为他感到喜悦啦等等,你懂的,我就不多说了,至于台词你们就自由发挥吧。”
说着打开了我的木箱子,我一下子见了天日,眼里白晃晃的一片,过一会儿适应了才看清,这是学校的大操场,无数学生戴着博士帽穿着黑色的学位衫在排队,队列的尽头是主席台,台上的领导正在向学生们颁发学位证书。我想起这是我大学四年级的最后一天,同学们在领毕业证,我呢,学分没有修满,肯定是没有毕业证的,但我也需要一个凭据啊,以后找工作要拿出一个东西来证明我毕竟还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啊,我就冲向主席台,仰起脸朝领导喊:“给我一个学历证明行吗?”领导说:“按教育部的规定,你是连学历证明都没有的。”我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呀”,身后有人拉了我一把,将我拉出拥挤的领证的人群,平静地说(听声音像是刚才说戏的导演):
“你有三年合格成绩,按规定只能开学业证明。要是开学历证明,就属于文凭了。谁敢给你开文凭,谁就要坐牢。”
我哭着说:“以后我会有机会进国企的,您不知道我会因为没有文凭被拒的,我求求您了……”正在这时,一个粗鲁的声音在后面呵斥起来:
“哭什么哭一个大老爷们!求什么求一个劲求求求,要那个劳什子干什么!”我回头一看,竟是猪八戒,他的脸臃肿得快把眼睛挤没了,看我吓着了又露出和蔼的表情,“跟我拍戏吧,当演员有什么不好,谁说当演员要文凭了,你把戏演好就行了,要那个玩意儿有鸡毛用。”
我这才想起导演刚才跟我说的戏,这场戏是什么来着,猪八戒成佛?哦,对,坐化。我一看它手里真拎着一个蒲团,真是一副要坐化的样子,就笑了,
“哦,你就凭这个呀,就这坐垫,就坐化了?”
他说:“不光是坐在这上面,”他很严肃地说,“还要收缩,我的肉体会收缩成果核状。”
我大笑,“就你这一堆的肉,你能减肥减二十斤我都服你,还缩成果核?”
他面色庄严地举起蒲团,松手,那蒲团就浮在了空中,这让我闭嘴了,然后,他原地起跳,那三百斤居然离地三尺,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半空中的蒲团上,然后双手合十。周围爆发出掌声,学生们都不领毕业证了,来看热闹。
我确实是楞了一下,但随即想到,在梦里,悬浮在空气中并不是什么超强的能力,有时我也能做到,甚至还能飞行一小段,所以我对人潮之上的猪八戒喊道:
“装什么装啊你,玩点印度悬浮术,就假装悟道了?你给我来点干货!”
很快,人潮就将他淹没了,因为人们踮起脚、搭起人梯来看他,我就看不见他了,只听见他传道的声音从人潮的漩涡中心传出来:
“……刚才讲了那个执念于文凭的人的故事,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连一张纸都不能放下,还能有什么觉悟……还有房子,没买房子有什么可焦虑的,哪天打起仗来,一枚导弹飞来把房子平了,你才知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再说,保险条款规定了,战争、地震等不可抗力是不予理赔的……”
我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非得跟他掰扯掰扯不可,就奋力掰开人群,挤进漩涡的中心去找那张猪脸,可随后的一幕让我停了下来——蒲团上那张脸,已经是我认不出来的了,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方脸,薄嘴唇,一点儿也没有曾经三百斤的迹象,底下有观众说:
“变瘦了,确实是在坐化。”
我说这是导演换演员了吧,大家说,一直是这个人,我们都盯着呢,没机会换人。我又抬头看他,他又变瘦了,脸比刚才尖了,皱纹更多了,就连嘴角都出现了好几道括弧纹。人们开始拥戴他,就是举起双手把蒲团拱起来,举着这蒲团游走,所以这时即使他不会悬浮,也能一直待在空中。但悬浮不悬浮已经不重要了,他在缩小,已经不能覆盖蒲团的全部面积,即使张开双臂布道,指尖也达不到蒲团的边缘,那已经是鹰爪一样细的手指。我惊恐地觉得这已经不是在拍戏,而是真实的人生,拍戏哪有一会儿工夫让人减二百斤的?贾玲也做不到啊。背景响起了迷人的音乐,好像是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乐声后面又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重复吟诵:
“这就是真实的人生,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再抬头看,已经看不见猪八戒,只见一个孤独的蒲团悬浮在空气中,托着一个越来越小的干尸飘向天国。那干尸想必会最终变成果核般大小。它已不再出声,只有信徒们的呼声响彻云霄,仿佛是这呼声在把蒲团越托越高,它像断线的风筝那样越来越小,变成了一个黑点,最终穿过云层,进入了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