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不逢春

花好月圆曲终人散
“我家住在小巷里,巷口有一棵枯树,据说是明代时就种下的,撑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枯了。”


再见到风风时,已是二十年后。

他还是一副瘦削的样子,架着一副银色金属框的眼镜,镜片形状由椭圆变成了长方形,孱弱书生的模样。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蜡黄,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的人。刚看到他时,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好奇起他这几年的经历。

小时候,风风同我是邻居。

八十年代,我们一同生活在窄窄的小巷里,一同上了小学,又上了中学。小巷是铺着青石板的路,这里的房子也都是石头砌成的,有些台阶上有苔藓。大概是这里人不少,房子建得也就多了,一家家紧紧地挨在一起。巷口有一棵枯树,据说是明朝时就种下的,如今半躺在路边。傍晚,老人们常喜欢在枯树旁边下下围棋打发时间。下雨天,坑坑洼洼地青石板路上积起小水坑,小孩们总喜欢飞快地在巷子中跑过,任由水花溅湿了裤脚。邻里都是互相熟识的,就算大人有过什么冲突,小孩子们在一起一闹,上对方家里蹭个饭,大人们也便冰释前嫌了。

我和风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风风从小就是个很安静的孩子,不似其他男生,爱打架爱争强。记忆中的风风总是捧着一本课外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我知道他喜爱文学,中国的外国的都喜欢,尤其喜欢老舍。但他绝不是“书呆子”,他的体育也很好,一千米跑起来轻轻松松,篮球也打得不错,常常成为运动场上的焦点,女学生们都围在一边就为了看他。正因如此,他的人缘还不错,并不因为他安静就受欺负。风风平时笑容不多——也不能这么说,他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着,因为总是如此,所以这不能算笑——只有在运动场上,他才会放声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学习好,运动好,人缘好,他的初中时代安静而又自傲着。

我的父亲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家中藏书不少,风风经常到我家来借书,有时顺带留在我家吃顿饭。他看的书多了,与父亲聊起天来就能聊一下午,父亲常赞他学识颇丰,父母都很喜欢他。他的父亲是个生意人,常年奔波于生意场上很少回家,而他的母亲早已去世。风风从小就很懂事,邻居们也都很照顾他。

但最初,我是不喜欢他的。我总觉得他与我父亲讲的话比我与父亲讲的话还要多。他们总是讨论些什么“老舍”“鲁迅”“李杜”的事,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有时我站在他们旁边,拿眼斜着看风风,风风总是朝我做个鬼脸:“你就多看点书吧!”

到后来,即将中考,我的功课渐渐吃力了起来,风风倒是热心,来我家借书看时顺便帮我补习。风风的成绩很好,常常拿下第一名。他也不谦虚,放学便拿着高分的卷子从学校跑回家。试卷一头被风风攥在手里,一头随风扬起,风风神气的神情仿佛在宣告“我是天才”。起初,我赌气不让他教,他便弓起食指敲敲我的脑壳:“就当我付借书的押金吧。”我爸就是老师,我还用得着你教?

虽是这样,我的成绩在他的帮助下也渐渐有了起色,我记得中考我是考得不错的,但具体考了多少分排了第几名我是忘了。

就这样,我发现我开始习惯了每天下午风风到我家来给我补课的时间。他从我父亲书柜里挑本书,然后拿着书过来给我讲题目,我做题时他就翻开书来看。那段时间,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南方的气温总是上升得很快。电风扇在我们身旁吱吱呀呀地转着,灼热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我的房间,从书桌上渐渐转移到我的眼皮上,叫人犯困。母亲有时会端来一盘水果,让我们休息一下再继续学——但通常风风是不学习的,他总是在课堂上听一遍就全都记住了,那年中考他考了全校第一。风风一边数落着我“太笨”,一边又用温柔而又低沉的声音为我讲解,讲到我会了为止。他的声音可真好听,有时候我只顾着听他的声音,却落下了他讲的内容。他拿着笔在我的课本上圈圈画画,做重点标记,偶尔他的小拇指会碰到我的手背,那时我总是心里一慌,耳朵开始发热,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初中毕业典礼上,风风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具体说了什么,我们都忘了。我只记得风风铿锵有力的结尾:“未来掌握在我们这代人手中,我们就是世界!”风风是个悲观细腻的人,大概是由于他家庭的缘故。他总爱拉着我谈未来谈人生,谈到最后总免不了叹口气,不知是否因为我未曾仔细思考过这类事无法接话,只留下他自顾自地说。但他恰也是自傲的。他的傲气在举手投足中展现,每一次考试,每一次进球,他的笑容总照得旁人黯然失色,正如现在在台上慷慨陈词的他。

“大出风头啊!”风风伴着雷鸣般的张生和家长老师们赞许的目光走下台来,坐在我旁边,靠在椅背上。我拿手拱了拱他,开起了玩笑。不料他却叹了口气,依旧保持微笑。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记得那天,风风的父亲并未出席,我母亲为他照了相。


在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每天无所事事,无聊极了。有时我会到镇上逛逛,但镇上也就那么大,什么也没有,我兜了一圈又回来了。风风还是会来我家借书,有时候跟我父亲聊上几句,大多是时间则窝在书房,看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之类的。我闷得慌,也便随手从架上拿了一本书,窝在他旁边看了起来。


“记得你当时天天都在看书,也不嫌累。”我和风风找了家咖啡馆,这里都是在谈天的人们。

“但我到现在却怀疑起读这些书到底有没有用了。”风风苦笑了一下,“这几年辗转南北,我已经鲜少有时间能看书了。天天这么转着,到底不是办法。”

“你父亲呢?可还好?”风风告诉我他接替了父亲的生意,但这几年经济不景气,碰上了经济危机,工厂垒起了债台,摇摇欲坠,风风只得天南地北地跑生意。

“不好,他得了胃癌,在医院躺着。”风风把父亲转到了镇上的小医院,因为医生早已放弃治疗,让风风父亲回家休养,他父亲现在已经吃不下饭了,“没到最后一刻,哪甘心放弃治疗啊,就算是送到医院里输点液也好。”

我望着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突然有点心疼,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瘦瘦的安静的少年:“你得好好照顾身体。”

风风喝了一口咖啡:“没想到啊,当年那么恨他,现在还是得收拾他的烂摊子。”


风风的父亲是个商人,当年是镇上最有钱的人。在那个满是自行车的时代,他第一个开起了小轿车,到市里买了房。到后来,把风风也接到市里念高中去了。

我还记得那天风风在放学后追上我,执意把我带到巷口那棵枯树前。那枯树遭了几次雷劈,还扛了几次台风,早就长不出叶子,只是一堆木头罢了。只是念在它是明朝时就种下的,政府决定保护起来。那枯树上的纹络很深,像是老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一样。

“我明天就走了,到市里念书去了。”风风对我说道,可他的眼睛却盯着枯树看。

“真好,大家该羡慕死你了。”我虽不舍,嘴却停不下来,“你爸这么有钱,你也算是个小少爷了。”

“有钱有什么用?他把我妈气死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风风说这句话时倒显得平静,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如果他是一个历尽了风雨的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那我一点也不讶异。可是当时,他才十六岁。

他的事我是知道一点的,他家原是小镇东边一个村子的,与我母亲是同乡。他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去世了,据说之前有长期的偏头痛。他父亲本来要续娶一个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女孩过门,风风据说是爬到顶楼以死相逼,他父亲才作罢。后来他们搬到镇上,搬到我家隔壁。两家平日里走得比较近,这些事在镇上只有我家知道,他父亲委托过我的父母多照顾一下风风。不管怎样,风风的性格在安静地外表下还是放养一般地疯长着,他的恨意不增不减,就像一碗刚好倒满的水,经不起任何波澜。

“你说人这一辈子啊,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风风突然转头看着我,“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未曾想过人生,未曾想过未来,我只好沉默。

“终究都是死去,富贫贵贱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最终也会变成这枯树一般……”他突然停下,笑了笑,“反正你好好保重,多看点书。”

“干嘛,搞得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似的,这么伤感。”

没想到,我们接下来二十年真的没有再见过面。


眼前的这个男人,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生活到底在他的脸上也刻下了痕迹。我突然想起了巷口那棵枯树,现在它还半躺在那儿,把小镇上的风雨都淋遍了。他的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平静,嘴角总是保持微微上扬。他的手握着咖啡杯,微微用力。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尽是走南闯北的疲惫。

而我呢?这几年,我听了父母的安排,在镇上的中学教书。有过一段不幸福的婚姻,曾经心力交瘁地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却终究失败。如今也算是形单影只,除了上课外,就是回到父母的老房子里呆着。我再也不敢说出甚至想起“未来属于我们”,这句话开始从我学生的嘴里蹦出。我想说这是错的,却不知道这句话错在哪里。

风风曾说生活终成枯木,时间只能留下腐烂。我当时不解,现在掰着指头计算过往的年岁,才惊觉走过的茂盛繁荣皆已崩塌,只留下疮痍满目。

我抬头看着风风,发现风风也正看着我,相对无言。我们去哪里寻找过往的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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