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哨兵的本能，原本就不是“保护”。

风传来了血液的腥气，林敬言听到了狼群们角逐的吼叫，但他此时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应。他努力想要从地上起来，还是受制于周遭强烈的精神波动，一时之间思维混乱。

薮猫似乎终于挣脱了和猞猁的混战，拖着瘸了的腿，发出呜呜的悲鸣来到自己的主人身边，而向导已经没有力气去抚慰它。薮猫轻轻舔着林敬言的脸，带着倒刺的舌头刮过林敬言的脸，带来了轻微的刺痛感。他明白自己的精神向导想要让自己振作起精神来，然而此刻他几乎没有办法做些什么。

或许不必等到结果，在哨兵们的精神碾压下，他离死亡不过一线之隔。

他大概，支撑不到任何的救援到来。

“前辈。”林敬言忽然听到自己已经掉落了一半的耳机里传来电视机屏幕上雪花一样的噪声，然后是不太清晰的男声传了过来，“您做的很好，请再坚持一会。”

林敬言说不出话来，他的咽喉都是血的味道，回复张新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费力地别过头，想要把耳机再往耳道里塞一些，却不慎让它彻底滑落了出去。于是连这点能够安慰他精神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要死了吗？

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然而当面对这样的场合，他还是有一些茫然。他曾经想过要死在战场上，如今似乎很快就要如愿以偿，而他心中却没有激动或是喜悦的情绪。他大概的确是老了，青年人的锐不可当在他身上已经被时间消磨殆尽，那些棱角被打磨得光滑，让他越来越像个平凡的普通人。

爆炸的声响突然传来，林敬言皱着眉，感受到声波穿透自己的整个耳道，撕裂的疼痛伴随着暂时的听力障碍，他失去了辨别在场所有人行动的能力，陷入了听觉的空白世界。

爆炸应该还在持续，但他已经无法做出趋利避害的自我保护行为。薮猫在他身边焦急地打转，不停地嘶吼，他却连眼睛都渐渐无法睁开。太累了，从他离开呼啸之后，他身心俱疲。在疼痛逐渐麻木的当下，这样的“温暖”的休憩，竟让他生出了贪恋的想法。就这样睡下去，似乎也是一种永恒的幸福……

他一生之中的种种画面开始在脑中奔过，林敬言惊讶地发现许多事情他忘记了，而他的潜意识却仍旧铭记。那些画面让他挤出了一点笑容，呼吸似乎也变得顺畅很多。

他的身体越来越烫了，林敬言觉得现在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火球，像是太阳那样的火球，他好像将永远这么燃烧下去——但是即使是太阳，也要熄灭的。意识到这一个事实的刹那，他的意识便开始消散了。

“前辈！！”

在他最后清醒的时刻，他听到了着急的呼喊。他很想说一句多谢，却很快陷入了昏迷。

……

哨兵是为了保护而生的吗？

方锐还记得当年在蓝雨时期接受的教育。当时的教官对于哨兵本能这件事总是模棱两可，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但在呼啸服役的这些年来，从亲身体验与他人经历，方锐多少明白了哨兵并不像官方所说的那样强大；没有向导的引导，他们如果面临失控，是难以想象的灾厄。

得到了力量，自然要背负相应的责任。但如果，别人不是这么想的呢？

不是每个哨兵都会成为官方指导手册上定义的“优秀哨兵”。这个道理不难，而方锐理解这件事，却花了一些时间。

并非每个人都会成为正义的伙伴，即使是选择成为一个“好人”，也要经受无数的考验和诱惑。你需要克制你的欲//望，你的本能，你要意志坚定，你要相信就算有万种的苦难，你所坚持的事情都是正确的。

这一切并不比思考生死更简单。

在失去意识的混战之中，方锐的理智竟在这个时候拽住了他向杀戮欲//望屈服。他站在东倒西歪的人群里面，双目赤红，一个人喘息着，大脑像生锈的机器再次开始运转。他缓缓想起了自己的教官当年对于他们那批学徒的期待。

拥有这份可怕的力量，成为异于常人的存在，也许是带来了很多的便利，但是那份孤独永远不会消失。即便如此，握紧了力量的权柄，我们能做的事情，未必只有“毁灭”。

他恍然间想起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为了毁灭而战，而是为了……

“我能理解联盟的安排，我也将完成我的使命。”

有什么杂音在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方锐觉得头痛欲裂。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但抓不住，那些记忆像是沙粒，从他的指间里慢慢滑落，而他没有办法挽留它们。

“你，还能走吗？”

方锐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他不由自主的面部狰狞，却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缓和下来。

是那个他见过的向导。那个看上去十分拘谨的男青年居然站在他的面前。方锐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男青年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他让我来接你。”

淡淡的香气从男青年身上散发出来，方锐心里大喊一句不妙，然而没等他做出反应，男青年便直接地将微型注射器扎进了他的肩膀。冰冷的药液从针管里流出，很快冻结住了他血液里的躁动。方锐的呼吸渐渐平缓，意识也恢复了些许。

看来男青年选择了他们这一边，也不知道叶修是怎么做到的。方锐满头大汗，失血的晕眩这时候才涌上来，他几乎有些站不稳，只能依靠男青年往前走。

“我们……”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带你走。”

叶修不会做冒险的事，即使要冒险，也是做了充足的打算。这一刻，方锐从死亡的边缘重新回归正轨，如此的落差，让他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但多亏了这支药剂，他感觉自己的结合热正在被药物压制，他重新夺回了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任由一个弑杀的暴君掌控他的躯壳。

“林敬言……”方锐喃喃着这个姓名，他在冷静下来之后，就没有感知到对方的精神领域。或许对方已经被自己的同伴带走，或许……他忍不住回头，眼泪从眼眶里滴落，但他什么也没有看清。火焰还在燃烧，不断有烧断的天花板掉落阻隔了他的目光。他们必须走了，他不能让男青年为他涉险。

“希望你……”还活着。

我们之间，应该由我们自己来终结一切。

尾声

“我去，这场合我怎么这么眼熟呢，”方锐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在一旁拧毛巾的叶修，盆里的水都已经被染成了猩红，毛巾大概是不能要了，“到底我还要看这样的重播多少次啊？能不能下次换个漂亮的美女姐姐啊，老看你我都腻了啊老叶。”

“大功臣，少说点话，要不然待会伤口崩开有你受的。”叶修没有理会方锐的贫嘴，他把毛巾扔到旁边，“醒了啊？醒了就赶紧起来，别占床位。”

这里是一个私人小酒店式样的房间，叶修大概在这里呆了很久。方锐能看得出他脸上的疲惫，连这样的疲态都懒得掩饰，看来叶修为了救他真的花了不少心力。方锐百感交集：“有烟吗？”

“受伤要多喝热水，”叶修拒干脆地了方锐的要求，“哪来的烟抽。”

“我受这么重的伤，还不能满足我一个心愿吗，我太惨了。”方锐发出嘤嘤嘤的哭声，实际上也没有太想抽烟的念头。他只是觉得很累。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在噩梦里，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可醒来这个梦却是真的，他还要继续陪叶修把这个梦做下去，直到一切都结束为止。

叶修意外地抽出一支烟来，还掏出了打火机。接过东西的方锐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他咬着滤嘴，久久没有摁下打火机。

“抽吧。”叶修没有说更多的话。

“我做得不好吗？”方锐手指夹着香烟调侃道，“你该夸我的。”

“你演得挺好的。”

方锐也不知道到底叶修的话有什么魔力，他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我太难过了，太难过了，” 香烟掉在被子上，方锐笑着讲，脸上的伤口裂开，眼泪把血都冲到衣领里去，“妈的，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啊！”

叶修没说话，从桌上的抽纸里抽了一叠给了方锐。方锐擤擤鼻子，纸糊得他一脸猩红，画面十分惊悚。他吸了一口气，还是在笑：“我心里痛，比伤还疼，疼得要死了。”

叶修叹了一口气，难得没有和他一唱一和地分饰逗哏捧哏：“你哭吧。”

这句话算不上安慰人，但方锐也不需要叶修的安慰。他明白叶修这时候的沉默也是对方的温柔，于是任由眼泪淌了一会，等情绪平复后才抬起头来：“接下来要做什么？”

“老魏会来接你。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叶修平静地说，然后起身走到了门口，方锐却感觉到这是他难得的紧急状态，似乎多在这里呆一秒钟，他要做的事失败的可能性就会激增，“或许时间会有点长。”

“等你回来。”

叶修推开了门，然后又转过头笑了笑：“方锐，相信你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