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

诺兰北街的民居是半入地式的。彩虹似的铁楼梯飞架到地面以上的商铺中,而在它们的下方,接近地面的地方,透过一扇扇长条形状的玻璃窗,上帝给生活在地下室中的人们送去光明。北街有句谚语说:男人们的头顶与光明之间隔着整个世界。这确实是句妙语。对于地下室中的居民来说,那窗外的世界里都有些什么?自由的雨滴,猫的脚步,也许,还有来来往往的、各式各样的鞋子——其实,全部是女人的鞋子罢了。

炉子上的锅咕噜咕噜地炖煮着午餐,屋里弥漫着洋葱和鼠尾草的香气,两只油腻的红酒杯倒挂在老酒架上。壁炉里没有柴,干裂裂的。室内墙上的方砖宛如一块块软咚咚的土耳其方糖。晌午的屋子静得像个童话世界。

“听说就快秋末了。”马拉伏在土黄色桌布覆盖的长餐台上看着报纸,玩弄着手边一小捆干花。

“是啊。”卡尔窝在茶色沙发椅里,一只胳膊枕着后颈,一只手举着书,懒散地答道。

突然,一片黄叶被晚秋的风遣来,在窗玻璃上印上了深情的一吻。

“不寻常,的确不寻常。”卡尔呆呆地望着那扇被柏油路割去一半的窗。黄叶匆匆的吻痕犹在,窗外却出现了一双梦一般的红色高跟鞋。

“不寻常?……等等,你也看见它了吗?”马拉缓缓地放下报纸,起身走向卡尔。他眯着眼觑了觑窗子,“是啊,一个不寻常的精灵。”他手中被玩弄的干花愈发不堪了。

“不,我是说他太像我的琳了。”卡尔一边喃喃,一边把手里的书摊在胸前。

“谁?”

“琳。我儿时的初恋。你知道的,那种千山万水也阻挡不住的甜美。一个十四岁的美人,就像戚风蛋糕上的糖霜一样迷人。”

“呵,别做梦了!”马拉笑着挥了挥手,高耸的鼻尖剧烈地抖动。

“你知道吗?”卡尔突然严肃地注视着马拉的眼,“她,这个穿红高跟的小美人,她明天就要去参加她的毕业舞会了。她正要在我们楼上的首饰店里买一枚般配的红蜻蜓别针呢!”

屋内闯入一股奇妙的气流,马拉的眼睛闪了闪。他一言不发地取了只酒杯,拖了只靠把椅,反跨着坐在卡尔面前,浮夸地笑了起来。

“卡尔,不谙世事的卡尔,红色只不过是女人年龄的伪装呀,你怎能不明白呢?一个穿红高跟的精灵,谁说她不能是一个青春不再的妇人呢?噢不,她不只是个妇人,她更是个出轨的女人,是个情妇!瞧瞧那双红高跟吧,我的朋友,好好瞧瞧!那是黑色天鹅绒般的庄严也藏匿不住的放浪。她正在挑选一串天价的项链,好要一个老男人替她买下来,戴在她那雪白的颈上。”

酒架上仅剩的一只酒杯孤零零的。

卡尔只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有什么能比晌午窗外的一抹红更宜人呢?这清新而又热情的颜色自是点燃了秋的灵魂。我想……等等,不如我们就来打赌吧!如果她不是个十四岁的女学生,如果这一切不像我希望的那样,那么我就答应你任何一个请求,怎样?”

话音未落,那窗外的红色高跟鞋有了动静。她的左脚退出鞋来,轻轻地在右脚踝处挠了挠,然后又暧昧地钻进鞋里——一双红高跟,再次静静地驻在窗外。

卡尔皱了皱眉,马拉却亢奋地大笑。起身点烟,猛吸几口,他粗鲁地拍了拍卡尔的肩:“我劝你别赌了,老兄。我在法国里巷见过不知道多少这样的货色。她们披着金发,穿着中世纪款式的红色睡袍,宽大到无以复加。她们会叫你平躺在地上,然后自己脱了鞋,一双小脚踩在你的肚子上嬉笑娱乐。绵绵的春色哟!”

“住口!”卡尔皱紧了眉头,愤怒地把马拉手中的酒杯夺了来一饮而尽。顿了片刻,他突然又放松了目光,重新举起胸前的书,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欣然说道:“你的胡言倒启发了我,我的好马拉!”卡尔得意地笑着,双眼也闪了起来,“为何就不能是个稍解风情的人呢?——一个穿红鞋的舞蹈家,不…画家,不…艺术家,哎,管她的,就当她是一个诗人吧!在她的头顶盘旋着一个古老而高贵的灵魂。春花烂漫,恰似她的芬芳;秋水涩涩,尽是她的笑颜。青鸟飞翔在她的裙间,柳枝依偎在她的额前。她正注视着一串钻石项链,因为她在那奇光异彩中看到了一个和她一样的美丽而永垂不朽的灵魂!”

“哎呀呀,”马拉粗暴地打断了卡尔,“于亿万个灵魂中挑一个最龌龊的灵魂,除了一个女诗人的,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爱情是她的生命之泉,那纤细脆弱的小脑瓜,就像被蝉鸣烧得白亮亮的夏天似的,一升温便熔断了。人前,她们放歌,不屈地看向天空;深夜她们却和自己的作品交欢,痛苦得用烟头烫伤自己的皮肤——难熬的人生罢了!”

卡尔的双眼霎时被怒火烧得通红。几滴泪水涌出,仿佛听得见淬火时“兹兹”的声音。“那真是......马拉,你真是对我的人格的侮辱!真是......哈哈,真是疯了!”说着,他猛地弹出了沙发,跑上通往门口的阶梯。在门前,他停驻了一秒,带着少许厌恶与坚决地回看了一眼。但马拉只是奸笑着,不说话,缓缓吐出几个烟圈,一副享受至极的神情。

“嘭”,门开了——马拉看见窗外的红高跟鞋尖朝门口的方向转了转——“嘭”,门关了。

这一次,换作卡尔的脸上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了。他一步一步地回到客厅里来,真诚地注视着马拉。马拉愣住了,他凝重地熄灭了烟,向门口走去。

“嘭”,门开了。——“嘭”,门关了。

马拉粗鲁的笑声又回响了起来。屋子里洋葱和鼠尾草的香气愈发浓重了。枯萎的壁炉,疲惫的方砖,憔悴的干花,一起,唱起了晚祷。

“看样子到饭点了啊。”卡尔轻快的语气打断了马拉的笑声。

“是啊,”他笑着摸了摸脑袋,“真他妈该死的异装癖!”

但很快,他们就揭开锅盖,摆出碗筷,忙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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