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阅读1小时,总计212小时,第197日。
读吕思勉说三国至25%
老先生们估量人们知识的深浅,往往以知道的、记得的事情多少为标准。讲历史,自然尤其是如此。但无意义的事实,知道了,记得了,有什么用处呢?尤其是观点误谬的,知道了,记得了,不徒无益,而又有害。而且平心论之,也不能算知道史事。因为历史上的事实,所传的,总不过一个外形,有时连外形都靠不住,全靠我们根据事理去推测它、考证它、解释它。观点一误,就如戴黄眼镜的,看一切物皆黄;戴绿眼镜的,看一切物皆绿了。我们在社会上,遇见一个人、一件事,明明是好的,却误用恶意猜测他,就会觉得处处可疑;明明是坏的,却误当他是好的,也会觉得他诚实可靠。历史上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前论史的人,多说史事是前车之鉴。其意以为一件事办好了,我们就当取以为法,模仿它;一件事办坏了,我们就当引以为戒,不可再蹈其覆辙。这话很易为人们所赞许,其实似是而非的。史事哪有真相同的?我们所谓相同,都不过察之不精,误以不同为同罢了。事情既实不相同,如何能用同一的方法对付?别的事情姑弗论,在欧人东来之初,我们所以对付他的,何尝不是根据旧有的知识?所谓旧有的知识,何尝不是从历史经验而来?其结果却是如何呢?真正硬模仿古人的自然不多,就是事实也不容你如此。然而人的知识,总是他所知道的、记得的事情铸造成功的。知道的、记得的事情一误谬,其知识自然随之而误谬了。所以我们现在研究历史,倒还不重在知道的、记得的事情的多少,而尤重在矫正从前观点的误谬。矫正从前观点的误谬,自然白些,有兴味些。三国时代,既然是人们所最熟悉的,就此加以讲论,自然最为相宜。所以我想就这一段史事,略加说述,或者纠正从前的误谬,或者陈述一些前人所忽略的事情。
讲起三国的纷争来,大家都知道其乱源起于后汉。后汉末年为什么会乱呢?大家都知道其根源是灵帝的宠信十常侍,因此而政治紊乱,引起黄巾的造反。因黄巾的造反,而引起刘备和孙坚的起兵。又因灵帝死后,少帝即位,国舅何进要诛戮宦官,而引起董卓的进京。因董卓的进京,而引起废立之事,又因此而引起袁绍、曹操等纷纷起兵讨卓,天下就从此分裂了。然则后汉的祸源,最大的便是十常侍,这还是人谋之不臧。写《三国演义》的人,说什么“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好像有什么定数似的,恐怕未必其然了。然则宦官究竟是怎样一种人呢?所谓宦者,大家都知道是曾经阉割的人。近代的俗语,亦称为太监。那是因为在明朝,他们所做的官,有二十四个,都称为某某监之故,这是不难解的。然则何以又称为宦者呢?在后汉时代,这一种人,威权很大,败坏政治很厉害,所以写《后汉书》的人特地替这一班人作了一篇传,名为《宦者列传》,《宦者列传序》里说:“中兴之初,宦者悉用阉人。”这句话,和我们通常的见解有些不符。通常的见解,都以为宦官就是阉人,现在却说光武中兴之后,宦官才全用阉人,那么,自此以前,宦官就并非阉人了。所以有人疑心这“宦”字是错的,说当作“内”字。然而他这句话,实在是错的。“宦”字的意思,本来并非指阉割。而“宦官”二字,亦本非指阉割的人所做的官。我们所谓五经,中间有一部唤作《礼记》。《礼记》的第一篇是《曲礼》,《曲礼》里有一句:“宦学事师,非礼不亲。”学就是进学校,宦是什么呢?须知道古代所谓学校,和现代全然不同。现代的学校,必须要传授些知识技能,古代的学校则全无此事。古代的学校亦分为大学、小学,所谓小学,只是教授一些传统的做人道理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礼节,如洒扫应对进退之类。又或极粗浅的常识,如数目字和东西南北等名称之类。根本说不上知识,更无实际应用的技能。至于大学,其中颇有些高深的哲学,然而宗教的意味是很浓厚的。《礼记》里又有一篇,唤作《文王世子》。《文王世子》说:当时大学中所教的,是诗、书、礼、乐。这并不是现在的《诗经》《书经》《礼记》等。须知古代的人研究学问的很少,而古人的迷信,却较后世人为深。当时的人对于一切问题的解释,都含有迷信的意味。所以在后世,学术和宗教是分离的,在古代则是合一的。所以古代的学问只存于教会之中,而教育权也操在教会手里。古代教会中非无较高深的学问,然总不能全脱离宗教的意味。至于实用的知识技能,则是他们所看轻的,学校里并不传授。所谓诗、书、礼、乐:礼即宗教中所行的礼,乐即宗教中所用的乐,诗就是乐的歌词,书大约是宗教中的记录。在古代,历史和宗教中的经典,也是分不开的。印度和[我国]西藏都是如此。古代学校中有所谓养老之礼,其仪式非常隆重。天子对于所养的老人,要自己割好了肉,捧着酱送去请他吃。吃了,还要自己斟酒,给他漱口,就因为他是一个宗教中的长老,与不带迷信色彩的师长不同。《礼记》上还有一篇,唤作《王制》。《王制》里有一句说:“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释奠是一种祭祀之名。发兵出去,打了胜仗,回来却在学校里去举行祭礼,就可见古代学校不是一个学术机关,而其宗教意味极为浓厚了。古书上说学校制度的地方很多,不能全说它是子虚乌有,然而从没见古书上记载一个人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知识技能,就是为此。
然则古人没有应用的知识技能吗?不然。我们知道,所谓三代之世,已有较高度的文明,其时有许多事情,已非有专门知识技能不能办,就是现在所传的几部先秦子书,其中包含专门的知识技能也颇多,不能说全是后人伪造的。然则古人的知识技能,从哪里来的呢?这就是从宦之中得来。古人解释“宦”字,有的说是学,有的说是仕;的确,这二者就是一事。因为在古代,有些专门的知识技能,就是在办理那件事的机关里,且办事且学习而得的,从其办事的一方面说,就是仕;从其学习的一方面说,就是学。
现在机关中不有名为公务员,而实在无事可办;或者只是替长官办理私事的吗?在古代何尝不是如此。所以秦始皇少年时,有一个人唤作嫪毐的,和他的母亲奸通了,嫪毐自然阔起来了,于是“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这句话,见于《史记》的《吕不韦列传》里。这所谓宦,哪里是在什么机关里学习什么公务?不过在他家里做他的门客罢了,所以要称为舍人。嫪毐的舍人固然极一时之盛,然而古代的贵族,绝不止嫪毐一个人有舍人。这种在贵族家里做舍人的,都谓之为宦。所以“宦”字又有一个训释是“养”。“养”字可从两方面解释。他们是他们主人的食客,是他们的主人养活他们的,所以谓之养。亦可以说:他们是以奉养他们的主人为职务的,所以谓之养。此等门客,皇帝名下自然也是有的,这便是所谓宦官。中常侍即宦官之一。在前汉时,并不一定都用阉割过的人,到后汉光武帝之后,才专用此等人。所以《后汉书 · 宦者列传序》要说“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了。
《周礼》有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后世就模仿之而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周礼》的地官司徒,就是后世的户部,是管理人民的。治理地方的官,都属司徒管辖。他们都可以治理狱讼。狱便是现在所谓刑事,讼便是现在所谓民事。然而他们所用的惩罚,只能到拘禁和罚作苦工为止。如要用兵器伤害人的身体,那是要移交司寇办理的,司寇便是后世的刑部,其长官称为司寇,寇是外来的敌人。听讼之官谓之士,其长官谓之士师,“师”字的意义是“长”,士师就是士的长,“士”则本是战士的意思。然则古代用兵器伤害人的肉体,使其蒙不可恢复的创伤,其根本,实在是从战争来的,不是施之俘虏,就是施之内奸。后来社会的矛盾渐渐深刻了,才有以此等惩罚施之于本族,用之于平时的。然而管理本族人民的机关里,还是不能用。这一因其为习惯之所无,一亦因此等施刑的器具及其技术,本非治理本族的机关里所有,所以非把它移交到别一种机关里不可。把现在的事情比附起来,就是从司法机关移交军法审判了。伤害身体的刑罚,最初只施诸异族,或者内奸。所以较古的法子,是“公家不畜刑人,大夫不养”。这话亦见在《礼记 · 王制》上。因为俘虏原来是敌人,内奸是投降异族的,也和敌人一样,怕他们报仇之故。到后来伤害身体的刑罚,渐渐地施诸本族了,于是受过刑罚的人,其性质的可怕,就不如前此之甚,因此,就要使他们做些事情。《周礼》这一部书,从前有人说它是周公所作的,这是胡说。这部书所采取的,大概是东周以后的制度,时代较晚,所以受过各种刑罚的人,都有事情可做。而其中受过宫刑的人所做的事情是“守内”。因为古代的贵族,生怕他的妻妾和人家私通,所以在内室里要用阉割过的人。到后来,就有一种极下贱的人,虽未受过宫刑,而希望到贵族的内室里去服役,就自行阉割,以为进身之阶了。宫刑,当隋文帝时业已废除。自此以后,做内监的人,都是自行阉割的。汉时虽还有宫刑,然据《后汉书 · 宦者列传序》里说,当时的宦者,亦以自行阉割净身的为多。后汉时的宦官,即专用此种人。自此以后,“宦官”二字,遂成为此种人的专称,失其本义了。
皇帝是一个最大的纨绔子弟,要知道皇帝的性质,只要就纨绔子弟加以观察,就可以做推想的根基了。纨绔子弟不是有的不肯和上等人交接,而专喜和奴仆攀谈,且专听奴仆的话吗?这是因为他们的知识,只够听奴仆的话,而且只有奴仆,本无身份,亦无骨气,所以肯倾身奉承他们。历代皇帝的喜欢宦官,其原因亦不过如此。但是有等人,因其所处地位的重要,其所做的事,往往会闯出大乱子来。譬如在前清末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不和,这种情况若在民间,也闯不出多大的乱子。母子不和之事,我们在社会上亦是时时看到的。然在皇室之中,就因此而酿成“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种种关系大局之事了。历代皇帝喜欢宦官,所以酿成大患,其原理亦不外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