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就是拿到了一场艳遇的车票。
我回忆起了《雪国》。开始时也是在列车上,驹子热情地同扳道工交谈。于是,开始了一场埋在雪野中的故事。如果给文体加上性别属性的话,那小说就应该是女性的,因此,阅读小说与旅行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开启一场艳遇之旅。甚至可以说,每一个阅读小说者,都希望在文字间寻找艳遇;每一双踏上旅程的脚,都渴望着一个邂逅。
一直都会在脑海里反复描画一个场景:两辆相对而行的列车,各有一双依窗而望的眼睛,在陌生的站台,他们相互看到了对方,是不是就此开始了一段感情?
这种相遇如狗血般红艳浪漫,非常适合青春期女孩子的口味。好像铁轨就是前世红缘,把两个不同的人生并联。所谓“非分之想”,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实是一团实实在在的狗屎,在现实之上,想象一团热情蒸腾的狗血,也算是对这狗屎的拒绝吧。所以,艳遇如果只发生在想象中,倒是很文艺的一件事情。
好的艳遇,必然开始于陌生。因为“不可能”“不确定”“不了解”等等“不”的否定。踏上旅程,就可以看作是对过往的一种否定,而看到心仪对象的怦然心动,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否定。双否的结果,是加强了艳遇的必然,就像“不得不”是为了强调后面动作行为的合理与必然。所以,好的艳遇一定开始于陌生,就像“我”与驹子的相遇。
让人肝碎肠断的艳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像那对相向而行的列车,两个相望错过的人。在短短的一两分钟里,穿过空荡荡的月台,在对方的列车上发现了自己。相望的意外,错过的必然。这内在的矛盾构成了悲剧美学的重要内涵。张爱玲说理想中的爱情,是意外看到一个人,心中就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原来你也在这里呀”这句话。张爱玲就像一朵飘在水面的云,回不到蔚蓝的天空,就只能在碧绿的水中去接近天空。但渴望越深,就越远离了天空。她被《红楼梦》的宝黛相见洗的太干净了,以为好的艳遇就是一种“原来”的回归。其实“原来”不过是自己的想象,哪里去寻找“原来”?所以,张爱玲内心中的风花雪月,敌不过现实中的一地鸡毛,就是她把这一地鸡毛粘编成鸡毛掸子,也掸不净这人生的滚滚灰尘。艳遇是封印在琥珀中的千年往事,把短暂定格成了永恒。就像那对列车上的相望,哪怕两个人眼中的交流电劈劈啪啪放出无数闪电,也不能因此而走下自己的列车,到对方的列车上去生火。
然后,列车开始发动,吭哧吭哧或者呼啸地走上自己的轨道。两双相望的眼睛交错而逝,艳遇结束。好的艳遇结局必然要有遗憾,以便引起日后许许多多的想象。这就像抱风而思,怀抱里似空而实,因为想象使它充实。当然也有人就喜欢抱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体,只是因为不理解艳遇的真正魅力。艳遇不是为了“满足”而是为了“遗憾”,在遗憾中才能理解生命的匆忽,人生的无奈,命运的无情,才能够理解“艳遇”的核心是“遇”而不是“艳”。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明白所谓“遇”本身就包含了“散”在里面。
因此,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两列相对而行的车,两颗渴望艳遇的心,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遇了,电了,散了。各自行进在自己的轨道上。
以后,想起来时,遗憾还是“原来”的,却没有“悔恨”。因为遗憾是因为“应该做而没有做”,而悔恨是因为“不该做而做了”。
错过了,但不是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