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姨父,或许是现实生活中我最崇拜的人。
打我有了记忆,姨父他们一家便从村里搬到了镇上,在做皮蛋和咸鸭蛋生意,虽比不上大户人家,但供表姐他们三兄妹读书,白手起家,日子过得很温馨。
姨父和姨妈都读过高中,在上一辈,这也算知识分子了。我在村小读了四五年,到五年级,转到了镇上,母亲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三十里外住读,委托姨父一家照顾,于是吃住在那,一晃便是一年。
第一次去姨父家,偌大的堂屋,全是下面村里放鸭人一筐筐鸭蛋挑到姨父家卖的,满屋子鸭的气息,姨父笑着对我说,你去要表哥表弟带你玩,吃饭叫你们。
那是我对姨父最初的印象,他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眼睛,欧进去很深,高额头尖鼻梁,瘦瘦的,还有一头银发,我在周围没有见过这样的,只是在电视上见过,他太像外国人了,尽管他笑着对我说,但透过他的眼睛,我知道,姨父一定不会是个“慈父”。
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是做作业,雷打不动的,姨父时不时来查看,我们写作业的坐姿以及作业里的一些错误,那时我不明白一什么窗,姨父会告诉我一扇窗,又格外问我一什么风景,我回答不上,又告诉我是一道风景。姨父家有很多书籍,有字典、成语词典,古汉语字典,居然还有一些武功秘籍,这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的。
写完作业和吃饭之前这段间隔是我们玩耍的时间,表哥和表弟都是爱动手的人,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有趣的事情,一根钢丝,做成一把弹弓;一根枯枝,把红色蜡烛融化,用手沾水后快速制成花瓣粘在枝上裹着的棉花上,做成一支盛开的梅花;一张白纸,写几个字,用胶水涂画,然后切些五颜六色的纸屑往上面一吹,便是一张贺卡。这些东西,姨父从来不管我们,我们爱怎么做怎么做。
姨妈做完饭,一家人围着桌子,姨父永远在首席坐着,然后年纪大小依次坐下,吃饭不能下桌子,饭碗需要端着,话不能多,也不能笑,唯一的是饭菜总还是那么可口,姨父说,不能吃太饱,也不能太少,什么都要刚刚好。
只有饭后才能看电视,这是我最大的乐趣,有动画片也有电影,姨父有时也和我们一起看,他爱看新闻,家里一年四季都订有报纸,看电视有一些规矩,坐姿一定要笔直,腿不可以乱放,每天九点便是铁门槛,九点一到,纵使你有千万个舍不得也不得更改。而睡觉,我们永远需要像武松那样,面朝天,脚伸长。
这就是姨父的家教,我有幸享受了一年,那时太小,贪玩,受不了那么多约束,第二年便住读自在去了,现在想想,当初要是再多读几年,现在自己的德行或许更好。
后来我忙着读书求学,姨父家里的事只是隐约听到一些。供表姐三兄妹读完大学,姨父去西安卖过皮蛋,也去北京卖过皮蛋,刚好遇上情流感的关口,在家乡银行贷了一笔钱全亏了进去。后来去外面打工,每年攒的一点钱,全用在了还债上面。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打击,而姨父这次,是一生中最大的坎坷,他和姨妈正用自己的勤劳去迈过,听母亲讲,听舅舅讲,听所有亲戚说,他们从没有退缩,在五十岁的年纪里,从来不知道气馁,一直向前,始终如一。
我本以为和姨父仅限于亲戚家的走动走动,不会再有儿时那样的交集,却在姨父人生中最后一年,陪姨父走过。
那是几年前,我刚去广州的那段时光,姨父恰好也来广州,我受不了打工的约束,自己摆摊卖小吃,自由自在,姨父年纪大了,打工已经很难有人接受,于是也像我一样摆摊,和我卖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地点不同。
每次和姨父一起去进货,得坐一个多小时公交,大清早,姨父从来没有迟到过,那天隔壁一位大伯看见我说,你们年轻人,还没有你姨父干净,你看你姨父,每天衬衣干干净净没有皱褶,皮鞋每天都擦,衣服不整理好从来不出门,哪像你们年轻人,穿双拖鞋就敢出门。我无地自容,姨父对自己的要求还是一样,这些年,这些生活习惯,始终没有变过。
他常常唤我叫儿子,把前面的姨侄两字去掉,只是在别人面前介绍时加上。我们卖小吃,口味很重要,一起去调料市场购买时,他总爱买许多种大料,然后凭着自己闻尝的感觉,去改进口味,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在他那里,也一定认真地完成,你想到的,他能想到,你想不到的,我也能想到。我问姨父,这个你怎么会,那个你怎么也会,姨父常常说,走的路多了,也就会了。
我有时很想学一些东西,姨父知道,他会教我,不只是简单的教,他会讲他自己当时知道时的心态,以他自己初学时的经历告诉我,应该怎么去做。
在姨父那里,我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我该学他的,便是他那种一丝不苟的精神,一种对生活的态度。
当姨父告诉我他脖子很痒,擦了无极膏都不行时,我们都以为是蚊虫叮咬,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姨父患了淋巴癌。姨父最终还是走了,世界上有许多人值得人敬佩崇拜,但在我的世界里,最崇拜的人,是我的姨父。
这些年,我一直在学他,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