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毕业的问题|一个美国大学毕业生的自白

我错过了卖毕业帽和毕业服的窗口开放时间。

我不知道具体的开放和结束时间,但我到的时候那里已经不卖了。事实证明,主题栏写着“紧急:应届毕业生必读”的邮件确实是紧急且必读的。

一个面相严厉的女人紧紧抓着隔在我们之间的柜台说:“女士,分发衣帽的时间可不是我决定的。”

“你确定店后面也没有吗?也许有人因家中有事或别的原因没能来买衣帽呢?”我向她摆出最甜美的微笑。

“下次再买吧,平时多关注学校的邮件通知。”说完她就走向了别的柜台,我甚至没机会告诉她一个准毕业生是没法“下次再买”的。

我错过了买毕业帽和毕业服的时间,妈妈一定饶不了我。

毕业服和毕业帽只是开端。大学毕业是个糟糕的过程。那些美化毕业的电影都是骗人的;那些光鲜华丽的毕业卡片也是骗人的。扔帽子的瞬间并没有那么浪漫。相反,毕业更像是电影中的悲惨情节:主角手抚腹部,眼睛向下看着身体流出的血液,心中纳闷“我是什么时候中枪的?”“我是什么时候变老的?我才刚学会引用参考书目,刚懂得倒啤酒不洒沫,为什么现在就要离开呢?”大学毕业意味随意穿瑜伽裤和露脐上衣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实在令人感伤,除此之外,毕业不过是个庄重繁冗又压力重重的过程。这种压力主要源自一个不挥即来、挥之不去的征兆:没完没了的问题。“接下来打算去哪儿?”“为什么那么做啊?”“跟谁一起做的啊?”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教过怎么回答这些问题,有的话我一定错过了。

尽管不断遇到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准备好去回答它们。有时,这些问题也能令我顿悟,比如我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所学专业的教学目标。

那是大四那年秋天的事,我边给姐姐打电话边往教室走,我知道父母在她旁边逼她向我炫耀“看我混得多好”。比如,她会说“嘿,我知道你在纠结运动员吸毒的事,可是我也没参加篮球代表队啊,现在不是过得挺好!”

她也跟我讲了些她同事的情况,比如他们的背景不同、专业各异啦。但是,她错就错在忽略了我和那些人的不同,她的同事们精于数学和统计学,而我就因看错小数点,为20美元的账单给了40美元的小费。

“……不管怎么说,办公室里还有很多英语专业的……”

“劳伦,我不是英语专业的。”

然后是沉默。“不是吗?”

“你开什么玩笑?”我盯着手机,“我是历史专业。”

然后是更久的沉默。

“……有什么区别吗?”

然后,我以信号不好为借口迅速挂了电话。其实,并不是信号不好,我只是想挂掉电话。然后,我在网上搜索了下历史专业和英语专业的区别,没有相关的结果,这并未令我安心。

你的专业是什么?

高中的时候,我考虑过大学读医学预科。想法很简单,规划很完善,大学之路铺就妥当,只等一切水到渠成。我因体育成绩优异被弗吉尼亚大学录取。我告诉教练自己打算学习实验课程,参加有机化学考试和医学院入学考试。但我脑子太笨,连元素周期表都记不住。我很快放弃了那个计划,但是学习过程中我在考试中得过两次“好”,解剖过一只叫萨莉的猫,体验过轻度的创伤后精神紧张性(精神)障碍。

大学第一年,入学辅导员建议学生们“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喜欢写作,喜欢运动,是个出色的公共演讲者。但这些答案还不够。答案应该是金融、医学、法律之类的热门词。

第二年秋天,我决定主修历史,方向是外交史,同时辅修英语,这也算是对自己的让步。对我而言,科学难懂,数学懂不了,那么40页的论文呢?小菜一碟啊。如果必须涉足学术界,我会恶补大部头的书。我向自己承诺,要成为人文科学上的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 ),每两个月要发次题目双关、修辞满篇的论文。

但是内疚感还是像浓雾般笼罩着我。如今即将毕业,我虽然完成了两个专业的课程,不久就会拿到毕业证,心中却仍疑惑自已接受的教育意义何在。

“你是什么专业?”一起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高档饭店吃鱿鱼时,室友的妈妈这样问我。

我嘴里正嚼着柔软的食物。“我修了政治和历史两个专业,”我略带歉意地回答,“还辅修了英语。”我很抱歉。

为什么就没人问过“嘿,你不会碰巧是个混蛋吧?你有精神病吗?你有没有什么可能影响办公环境的不良爱好?”

没人问过,大家只问我的专业。或者问更糟糕的问题:你有什么人生规划吗?

* * *

大四春假时,有次我跟父母一起坐车去吃饭,我默默数着数,想看父母跟我谈论未来大计前能不能数到三位数。

数到47时,妈妈转头跟我说话。

“亲爱的,夏天有什么打算吗?”

“不是说过我想考研嘛。”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膝盖。“知道吗,安东尼恩·斯卡利亚(Antonin Scalia,生于 1936,美国法官,1986年被任命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陪审大法官)读哈佛法学院前修了一年呢。”

“聪明的家伙,”我爸爸插口道,“那个男人真正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妈妈习惯拿最高法院的法官说事,总是把他们跟我比。比如,说到鲁斯·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喜欢设晚宴时,她会问“难道你不喜欢晚宴吗?”

我对妈妈报以微笑,然后继续数数。62, 63, 64 ...我的父母要比同龄人的父母年长。他们都是学医的,而且整个人生轨迹都很清晰。所以说他们并不能给2015年的毕业生什么合适的建议。我脸上堆着笑,不断地点头,最后终于数到了三位数。

你这一生想做什么?

我想做我母亲的女儿。我想停留在这个年纪,听任父母以最高法院的法官们为例,为我设想种种人生。我想心无疑虑。我想知道自己接受的教育不无价值。

随着毕业临近,我开始幻想着自己在飞机上刷爆信用卡,并在空中洋洋洒洒地写下一行字:不知道,不要问。

四月份,有一个星期我都在纠结要不要去做志愿者。我本以为会被感激和敬畏。相反,得到的反应却类似于:怎么,你以为你比我优秀吗?

跟朋友们喝啤酒时,我提起做志愿者的事,他们顿时盯着我看。“你是说,你打算去旅行?”他们斜着眼睛,交换着眼神。

“额,不是,我是说,我打算找份志愿者工作。比如,去孤儿院之类的地方。”

他们沉默不语却面上含笑。就像群聊火热,我却置身其外。

我小心翼翼地开玩笑说要去做瑜珈教练,结果他们都哈哈大笑,也许是以为我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而感到释然。

所有的对话都是问题。

她们一夜没睡,低声问我贷款之类的事。时钟嘀嗒,她们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如果我不回答,她们会重复问。这是对我的惩罚。她们问起来不留情面。

你一大学毕业,人们就问各种问题并希望得到绝对回答。而我只能给以不确定的答案。

他们希望听到: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还没有工作。我不确定。

我给的回答是:我(暂时)不确定;我还没有工作(但没像你那么担心);你要不是那副表情,我不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 * *

毕业前两周,我爸爸给我打了电话。

“下下个星期四我和你妈会开车过去。我们等不下去了。”

我清了清嗓子。“好吧,真期待啊。”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说:“别担心未来。好好享受毕业吧。该来的会来的。”

他听上去镇定沉着。他知道我会没事的,因为他是通过一生的努力和数十年的职业生涯把我养大的,我一直安全、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他并不理解我的恐惧,至少没充分理解。说实话,我也不理解他们。我无法告诉他,有时候我会半夜醒来,想起自己错失的机会而担心得差点窒息。

电话这头的我沉默了,接着他谈起了家中天气。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有未来,他却说得那么轻巧,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大哭、尖叫,还是应该感谢他。

“享受当下吧。时光很快就一去不复返了。”

该来的会来的。不管做什么,你都会成功。

他是怎么衡量成功的?如果我去一所非洲孤儿院做志愿者,他会觉得我成功吗?如果我做个有医保和年终奖的销售员,他会觉得我成功吗?

我知道,如果我不读研,父母一定会担心。他们会背着我悄悄交谈,忧虑地关注我,犹豫着要不要问他们关心的问题。

我有一篇期末论文是关于发生在美国的非法交易。每年有无数女孩被强奸。不知道有没有人问她们什么问题。

只需要提些问题,就能知道一个人一生中的一切。

人们问我的问题虽然看似迫在眉睫,其实都是需要一生的时间解答的。

毕业后你有什么规划?

我想起了全世界我这个年龄的女性,比如生活在战乱地区的,吃不到净水的,跟比自己大40岁的男人过日子的,她们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你这一生想做什么?

我想起了数千年前的人类,那时候的男孩14岁就参战,女性则成为巫术迷信的祭品。他们会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呢?

“好吧,今天我会尽力不死掉。如果我能做到,明天就接着尽力不死。”

毫无疑问,这是个戏剧性的比较。但是,还是得面对事实:我恐惧的未来——窝居的小房间里或者感情不和闹离婚——是个自我放大的恶梦。它就像一顿过于丰富的大餐带来的胃疼。

大四时,演讲课教授说,一味地贬低自己的经历是毫无意义的。你心中的痛苦是真实的,但痛苦的根源却无关紧要。也许这是真的。我无法确认化疗压力与姑妈提醒我注意生物钟相比哪个还糟糕。也许这些就像相同的突触连接起来的相同神经元,能带给我们等效快速的紧迫感,而令我们迟于感受对健康的真实威胁。也许还清学生贷款就像为孩子们买食品一样令人筋疲力竭。

也许痛苦是相对的,问题是抽象的,回答也因人而异,就像问题是因人而异的。但是有些东西是绝对的,有些问题是具体的,有些答案是直观的,比如人们通常不会问的:你的水用完了吗?你健康吗?你恐惧人生吗?

爸爸并不理解我的恐惧,至少没充分理解。说实话,我也不理解他们。

我能按字母顺序列出世上的所有弊端并每天早上看看,比如集体屠杀。我会纠结去哪家店喝咖啡,因为我去的那家虽然有泡沫丰富的拿铁,但那里的咖啡师总给我加错牛奶,每次都是那个人,每次都是点了脱脂牛奶却给我全脂牛奶,虽然这令拿铁更柔滑,但由于我之后可能得为了保全年终奖而加班,所以没时间锻炼,全奶的能量对我也就成了负担。这一切感觉就像普遍破坏,老实说,我只想问,那个咖啡师是聋子还是太蠢?

我自私。我知道。但是人们对我提的问题,他们期待的答案,并不要求无私,它们要求的是对自我专一冷静的关注:我的规划、我的未来、我的选择。

希望将来回顾人生时,我不会后悔自己没有去争取更高的底薪,或者没有更努力地为读研做准备。

但是,我也希望自己记住年轻时的这些澎湃思绪。人生问题没有答案既带给我难以抑制的恐惧,也令我无比确信这些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也希望自己将来,尤其是婚姻破裂时,或者30年后在退休日揭掉小房间里褪色的照片时,会重忆这些幼稚自私的问题。

希望自己会记得花了多久才明白这些问题并不重要。

将来,若申请大学时,我的女儿不知道怎么写简历,我会问她“你健康吗?”

若与会计交流后,我的第二任丈夫发现我们的账比想像的要糟糕,日子会比想像中要艰难,本以为不用再担心的事还是需要担心,于是选择借洒浇愁,我会问他“你能活到明天吗?”

当我90岁穿着及地毛皮大衣会颤颤悠悠,带着大颗钻石会摇晃欲倒时,我会蹒跚地走向同样等咖啡的20岁女孩并透过氧气管问她“你的水用完了吗?”

但是首先,我得找套毕业服和毕业帽。

原文:http://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5/05/post-graduation-plans/393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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