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惊醒在我的惊醒中
记起了忘却的来路
在哪个朝代
在哪个酒镇
你记起海上的颠簸
一如我感到就义前的烈焰
沉睡了千年之后
我惊见你釉的唐光
你惊见我唐的釉彩
我惊醒在你的惊醒中
《古瓷》吴岸①
又是一个沉闷的星期三下午,周楚祥坐在课室的最后方,看全校最好看的风景——邓老师。
年过五十不打紧,主要常怀赤子心。
邓老师的艳丽浓妆,在这所中学里也算是颇有名气,有人觉得这个老师行为怪异,明明已经不适合这样子的浓妆,却也还是坚持每日化上,也有人觉得好笑,偷偷在背后说三道四,有时候用的措辞,难以入耳。
但周楚祥却觉得并无什么分别。
邓老师浓妆艳抹,那些学生在背后刺耳嘲讽,两者要是仔细一对比,在他看来,后者比前者更令人不齿。
课室里的学生不多,约二十来个,但换作平时,这个课室至少有四十个学生。
唯一的原因就是,这节课是华文课。
马来西亚国中,华文科被列为正课,但校方并没有将华文课列在正常的上课时间里。因此,那些报考华文的莘莘学子,唯有在每星期其中一天的下午留校来上一节长达两个小时的华文课。
周楚祥在中一时就已经报读了华文科,只是随着时间的转移,每一年班上就会少几个学生。在这最后一年的中五,便从开始的四十多人,成了现在的二十余人。
这些半途而废的逃兵,大多的理由和借口就是受不了留校的辛苦,还有属于华文教师才有的那种严厉。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下个礼拜别忘了还有名句考试,那些什么陶渊明…鲁迅的名句都给我复习一遍涵义!”邓老师盖上了笔盖,开始收拾包包。
“老师午安!谢谢老师!”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啊…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哟…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呐…”李正浩有气无力的像僵尸一般,一边走着一边背送着名句。
每一个名句都加上尾音,如啊、哟、呐的,再背多两句恐怕就要嘿、呼、哈了。
黄正浩双目无神看着远方,“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喏!”
才上完课,身旁的好友如和尚一样的念经,让周楚祥在这个下午觉得更郁闷了。“行了,也不就多三个月就考试了,到时候考完,不就是等文凭的时候了吗?”
黄正浩打了一个哈欠,“说的轻巧,到时你就知道。”
“切!”周楚祥一个冷眼,“少花点时间在这里嚎吧!学书去吧!孩子!”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门口。
黄正浩像悟空一样跳了出去,眺望远方,没见到自己父母的车子,有些失望。“我天…又得等了。”
眼角余光不小心一瞄,他激动转过头去对楚祥说:“你的车来了!不用在这大热天等!真好!”
“这有什么好的…也就一辆破车!又不是什么好车!”楚祥一脸嫌弃看着那些白色的国产轿车,原本白色的车体都已经有一点发黄了。
“诶……”正浩一个白眼,“怎么这样呢?”在正浩看来,楚祥似乎有些嫌弃自己的父母。“你这是在嫌弃吗?”
此话似乎有些重了,刺激了一会儿楚祥。“我没有!我只是想着!我家境也不差,为什么父母还驶着这十几年的老坦克!”
“哈哈哈哈哈!老坦克!别嫌弃了!上车吧!”正浩说。
告别了正浩,楚祥上了车。
“我没来晚吧!”今日来载他的是周妈,她看儿子脸色有些不好,便笑说:“今天你阿婆可是煮了你爱吃的菜!”
说起阿婆,楚祥纵容再不悦,也会挤出一丝笑容。从小到大,阿婆对他就很好,但不是宠爱,更像是一种教导。“那真好!”
车行驶到商业城前面时,遇上了红灯。周妈也趁这个时候,说了几句。“看你今天脸黑黑的,是遇上什么衰事了吗?”
楚祥冷冷说道:“没有,只是有些事想不通。”
“哦?”周妈一时兴趣就起来了。“说说,我来听听!”
“为什么车子已经破旧成这样了却还不换?我们家也不是没有那个能力?”楚祥问。
周妈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坐在车后的楚祥不敢看向望后镜,只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
“怎么算破旧呢?也就是车身没有新买来时的那般亮丽,款式也比较旧了。”周妈温柔且带着笑意的给楚祥回答。
既然款式旧了?那么怎么不换?
楚祥心中还想这么问,但母亲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再问一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语气了。
周妈本想训他一番,可这考试就快到了,儿子的压力想必也是挺大的,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交通灯转绿灯了,泛黄的白色轿车继续往家的方向行驶。
母亲按了车钥匙串上的一个小遥控器,铁门自动就开打开了。待母亲将车在车房停好时,她再一按小遥控器,铁门又自动关上了。
“阿婆,我回来了。”楚祥走进屋里,放下书包之后去了厨房取了几个包子吃。
阿婆正戴着眼镜看着一本泛黄的书,阿婆对这本书可是爱不释手。打从楚祥小时候,他就一直看阿婆时常翻阅此书。
阿婆看完了一页中的最后一句话,才后知后觉说:“阿祥转来了啊!灶房有几个包,快点拿来食吧!”
周妈苦笑,“阿妈,他已经去拿了。”
“哈哈…!看来我又出神了!”阿婆合上书本,放到一旁的小桌。“我来去找我的孙子说下话!”
“诶…妈……”周妈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又顿住了。“今天他心情不太好…”
阿婆觉得好笑,“心情不好才要说下话,要不然闷死了怎么办!”
“傻孩子,我听讲你心情不好?”阿婆坐在一旁,问着正在吃着叉烧包的楚祥。
楚祥吃了几口包,“唉…是!”
“让阿婆猜猜,是不是为了买手机的事?”阿婆假装蹙眉深思。
“哈……”楚祥一笑,“阿婆你赢了。”
他后来又说,“我只是想不通,我这手机都三年了,怎么我爸妈就是不给我换?”
“你要换的话,阿婆给你钱啊!”
“不了…阿婆…我有存钱…”楚祥怎么好意思拿老人家的钱。
阿婆还是坚持要给,只是多说了一句:“等下吃饱饭陪阿婆聊聊天!”
“好!”楚祥掩饰不了笑容了,他一口便答应了。这可是他用劳动力才换来的赞助,这下父母肯定不会多说什么了!
晚饭时,弟弟妹妹都在笑着说今天在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开心得不得了。楚祥几次想要提出买手机的事情,但却抓不到机会。
“楚祥啊!帮我抹个桌子吧!”周妈正洗着碗。
“不了,我找阿婆说话。”说完,他走到客厅喊了一下自家小妹,“阿妹!抹桌子!”
妹妹一脸不情愿的走到厨房,楚祥耸肩贼笑着走进阿婆在房间。
“婆,我来了!”楚祥心里带着笑意。
此刻的阿婆正在柜子里倒腾东西,见到楚祥来了,便让他坐在床上。“等一下啊!阿婆还没找到东西。”
楚祥拍拍屁股坐在床上,眨眨眼睛。“没事!你就慢慢找吧!不用急!”
他只听见柜子里一整破铜烂铁的撞击声,声音越响亮,他的心就越雀跃。大家心里都明白,老人家总爱把钱放在铁罐子里,这是个万年不变的传统习俗。
“找到了!啊哈哈!”阿婆拿着一个月饼盒,看似是上个年代又上个世纪的产品,盖子的边缘都已经生锈了。
“五华月饼……”铁盖子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稀可以看得出月饼的牌子。
“阿婆指甲钝了,不够利…扒不开,阿祥你帮我帮我打开。”阿婆使了几次劲都打不开,最后只能向孙子求援了。
楚祥年轻,动作利索,不到一下就扒开了铁盒。
“还是楚祥厉害。”
第一眼,楚祥有些失望,因为只见到一本厚度足够的相簿。但在阿婆拿开那本相簿时,楚祥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看看这相簿,都多少年的东西了…少说啊,也有八九十年了。”阿婆翻开相簿,看得一脸笑意。
楚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铁盒里头的东西,那叠花花绿绿的纸张可比这相簿好看多了。因为极度专心看着纸钞所造成的极度分心,楚祥对阿婆的回答总是十分敷衍,“是啊…是啊…这个相簿都黄掉了。”
阿婆可没有发觉,开心地掏出一张老照片。照片里头是一间带有洋气的别墅,双层的中西方建筑结合的房子。这张照片成功转移了楚祥的注意力,他开始好奇这间房子的来历。
“阿婆啊!这间屋子是什么人的啊?”他这么问道。
“嘿嘿嘿!”阿婆慈祥地笑了,“我们家的啊!”
“什么!?”楚祥吓一跳,这房子十分气派,怎么可能是自己家族的东西?
阿婆笑着指着他鼻子说道:“就知道你这孩子不信!看看照片里面的大门,门上的那块牌匾写着什么?”
“阿婆你这不是捉弄我吗?这照片黄成这样子了,我怎么看?”楚祥哭笑不得。
阿婆拍拍脑袋,“对啊!不过阿婆给你保证,这间大屋的主人姓周,是你公太的!”
看阿婆脸色不像说谎,楚祥也就相信了。但转头一想,既然这间大屋的主人是周家,那么为什么自己身为周家子孙却没有住在里头?要是能住在这个大屋,那是多威风的事!
所以,他忍不住问了。“那为什么…我们没有住在里头。”
问到这里,阿婆脸色的笑容渐渐褪去,虽然嘴角还是上扬的,但却增添了几分无奈与忧愁的感觉。
阿婆摇晃着老照片,给楚祥诉说了当年的一件事。“当初你公太下南洋,初定是先到马六甲。但后来不知怎么了,那艘船发生暴乱。你公太就和几个人逃了出去,据说那时红毛鬼还开枪杀了好多个人!”
“公太逃到森林里,游荡了几天,碰巧遇上几个山老鼠上山偷挖矿,那些人就将他带下山做了矿工。几年的时间,矿场倒了,你太公也跑了出来。他用几年积蓄想给自己买一张转唐山的船票,但糊里糊涂买错了票。”
阿婆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几声。“结果啊!就上了一艘飘来古晋的船!当时古晋有个白人当拉惹,他也要挖矿…你公太又成了矿工!……啊呀呀!故事很长啊!不说了,改天说吧!”
楚祥傻了眼,他平时都骂电视剧的编剧老设计些烂尾和破剧情,他没想到自己的阿婆更加简单粗暴,如此突兀的结尾都敢说!
但听老人家啰嗦是有回报的。
“这钱你拿去吧!拿去买手机!”阿婆说。
楚祥自然开心,但心想这样办事不稳妥。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阿婆啊!现在老爷老娭都在客厅坐着看电视,我们这么拿出去就不太好了!不如这样,你明月趁我上学时,家里没人,偷偷塞进我房间的橱柜好不好?”
“哈哈哈!好好好!就你鬼神鬼样,鬼点子多!”阿婆答应了。
“那么我上楼睡觉咯!”楚祥跳着给阿婆说晚安,一溜直奔到房。
①吴岸,一位马来西亚华文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