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混凝土垒成的天台好久没有旭光照耀了,难得头顶上是这种不掺一丝苍白,望不见边际的碧蓝。望北看去,昨天还埋在乌云惨雾里的“雪”山仿佛春笋般冒了出来,张扬着它们那在深秋还翠绿翠绿的松柏。天台这和雪山隔着一道海湾,被阳光晒蒸发的水烟使得深绿上增添了一抹乳白。“多么有活力呀!”学着自己爱感叹的母亲,对深秋中的夏日作出赞扬。
看上一会后上空忽然响起一阵频繁单调的声音,跟蜻蜓被捏在指尖,用尽气力挣脱的翅膀震响类似。原来是一台昂贵的“drone”,滞留在十几二十米的上空;它代替了不远处那个手握遥控器的人一对眼睛,四方徘徊来俯视着天台上的人们。被它叨扰后摇了摇头,又将视线抛回北方,尽量往极目无氛垢的远处看去。
滑板经过石砖地形成了咯噔咯噔的,过火车似得噪音。踩在上面的人是个连帽外套加破洞牛仔裤的十七八男子,他长短适中的金发迎风摆动着,好像在炫耀自己吸引来的眼光。
这下再也忽视不掉地上的狼藉了。被雨淋成浆糊的演算纸、某个派对留下的空酒瓶、还有禁止吸烟牌旁边的烟蒂……点缀在他们之间是让高压水枪都无可奈何的顽固的口香糖。
鼓点般咚咚咚的脚步声从狼藉尽头的台阶响起。先映入视线的是三顶灿黄的安全帽,扣在下面的三张嘴脸在大声说笑着甚么,那语气就好像不知道天台上回音很响,跟扩音器一样。旁人的耳朵在被迫的细听,他们口中只有浮浪的男人和放荡的女人……他们用偷乐揶揄的口气说着最严肃、最正经的指责。
“你觉得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位要好的同学充满自信的回答着,话语中不免带着些啧啧啧的咂舌。他讲到这就开始滔滔不绝了,好像将两性看的多么清楚一样。“男人的心思不就是吃饭,娱乐还有女人吗?有一项满足了其他的都可以忽视……其实女人也差不多少,我那些个前女友啊……”后面他说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左耳进右耳出。
“明天是包的生日,记得早些来,我们这些熟朋友得帮着准备准备。”他突然转变了话题,说起高中哥们的生日来。
“知道了,九点是吧。”
中午,食堂还是照旧的拥挤,不得已只能怀着矛盾的心理,和几个看似是中国人的校友拼桌了。不出所料他们口中果然吐出流利的北京腔……说的是几个网上流传的,关于一部童年动画片的笑图。
“是你胖虎眼光高了,还是我静香不够骚气了……”这个满身明晃晃logo,瘦小身材的男子说道,轻薄的嘴唇包不住他的龅牙。另外两个臃肿一些的校友摇晃着桌凳附和他,捧腹狂笑。同桌上的白人校友终于忍不住了骂出口,这三个人打扰到了他的午餐,不沉稳的桌子摆动着,差点将他碗里的蘑菇汤晃洒。可算消停了,他们没敢顶撞回去,毕竟是理亏啊。
“滚,快他妈滚,幸亏人家听不懂。我们民族那蚊帐一样薄面子都要丢尽了。”默念着脑海中想到了个画面:“拿根铁棒球棍连他的头颅带龅牙一起打碎时,断裂的声音肯定很有满足感罢。”不行,血又沸腾起来了,还是想想考试浇灭它好了。
那天是满怀着闷气回到家的,自己爱感叹的母亲戴着大檐遮阳帽,蹲距在玄土上收割她的韭菜。手机满音量的放着老歌,这部现代的留声机有时还会响起名家的散文小说。她的愉悦倒是盈溢在脸色上,成为全职太太后,只有在缺失了“艺术细胞”的老爹工作时,她才得以偷闲去享受她爱了多年文艺。
“明天一整天不在家吃了,朋友生日。”
“需要钱吗?”
“不用,礼物前几天买好了。”
她又回去割菜了,去接“愚蠢的弟弟”下学前,她会竭力的去充实生活。进屋将肩上沉甸甸的石头望沙发上一扔,就一蹦一跳的欢跃到钢琴边上。今天的琴显得小家碧玉……黑的反光,像面镜子似得琴身被搭了一条蕾丝镂花布。家中就一位女性,这是谁的杰作,不用说显然易见了。心怀不解的将那条白布扯下来,叠吧叠吧扔进了琴凳,瞬息间,凛然大气又归回了。右脚像扫帚似得踢开踏板前的积木,趁着家里喧闹前加紧练了一会。
当晚一觉好睡后,次日包的生日足足提前一小时到场。他家那栋棕榈树簇拥着的半欧式别墅在朝雾的环绕下更加庄华了。门前一辆车也没,果然是来得太早些了。
幸而这里临海,将车故意停的远离他家,漫步不多久就能到海滩。这天的朝雾异常浓厚,能见度也就二三十米吧。在雾中走上一会,衣角鬓角都变得湿漉漉的。可惜那天清晨是看不见海的,走到沙滩边,眼前还是那多数人都烦厌的雾,一星点碧蓝也无可穿透这层障眼法;他那无际的浩瀚居然被这一层自己散出来的雾遮住,想想也怪讽刺的。所幸的是这雾将游人们也迷散了,在那条十公里的公园海路上,只碰见了几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他们是勤奋早起还是无奈失眠呢?
沉浸在这找不到归路的茫然,这时头脑是最能异想天开的,像是个海鸥般自由的思想飘着飘着就意识到了自己想法中的矛盾“那个龅牙……他哪里值得旁人的愤怒呢?”看来在自然界下,沉闷的情绪也变得高昂,学校中那些繁冗、不满和愤恨都被凉凉的海风降温,显得异常可笑了。恰好,耳麦中消沉的贝多芬停止了,李斯特代替了他的位置;这些欢快浪漫的,自己十几年也练不好的曲子带着思想,又飞到了别的地方。
雾到底是不长久的,被遮蔽的太阳和海姗姗来迟的探出他们的脑袋来,像是一对早起的松鼠,灵敏的试探着清早的空气。伴随他们着的是几簇异乡旅客,他们的自行车东倒西歪的停在草地上,背着海做几个夸张的动作,互相交换着拍照纪念;还有为了“朋友圈”来拍照的几对情侣,在他们的请求下,拿着他们的相机咔嚓咔嚓的拍了几张“朝阳下的拥抱”。模糊的远处,几艘硕大的身影出现在水平线上,这些满载的货船正向不远处的码头靠拢,仿佛是海上蠕动的几条蛞蝓。
那些飘荡的思想在人多的时候就收起它们的羽翼,落地了。承载着它们的这条不轻松的身躯也无可奈何的折返,回到那个簇拥在棕榈树中间的洋房。
在这两个小时内,车辆将他门前挤得满满的。大门内,鞋架边摆着几双五颜六色,鞋底像是个皮划艇的昂贵运动鞋。“SPLY-350……”看着鞋侧面印的字迹,默念着。自己这双沾满烂叶和淖泥的靴子显然配不上和它们摆在一处,那些一尘不染的崭新款怕是也会排斥脚上这双浊物吧。
“你迟到了呢,难得啊……”包的女友,一位很活泼的矮个子女生在欢迎时,惊异的感叹到。我在朋友眼中还是那个什么事都会提早一小时的怪人。
“哈哈!我就不能起晚了吗?”我敷衍着她,心想要不要告诉她我其实去海边逛了一大圈。最终选择了缄默,这件事,海边的孤鸥们知道就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让高中同学重聚的生日会开始有了分化。曾经都打成一团的“兄弟姐妹”被个人兴趣还有毕业后的经历所分隔,一簇簇的同学间缺少了和气;除了重逢的寒暄外,不同的人群间没有别的交流。
也许真的是学艺术的人会孤高自诩吧。我看着旁边那些隐藏在团团白烟中边打牌边开黄腔的同学,心里是愤恨及绞痛的。“还真是世风日下啊,室内抽烟就不说了,瞎嚷嚷什么?不知道有想叙叙旧的人们吗?”我在内心,将这些人挨个咒骂了一个遍。
二:
“你好,有人把这个落在卫生间里了。”说这句话的是一位穿着极干净简洁的男子,看他年纪还在上大学吧;嗓音却异常的浑厚沉稳,更像是个中年男人。他一个月内,总会有几个周末来光顾我们店,在这坐一下午,捧着本书看。我乜斜眼看了看他腋下夹着的书的封面,这次是Hosseini的《追风筝的人》。
他递给我的是个崭新、精致的白皮女式Gucci手提包,一看就很昂贵,五位数没跑了。
“呃,多谢。失主找来我会还给她的。”我接下来,先放到收银台边,便继续着我的工作。“要点甚么?”
“胚芽奶茶,甚么都不加,谢谢。麻烦少放点糖。”他将刷过的信用卡放回钱包,走到个光线好的座位看书。弹吉他的坐姿、一只托腮的手臂,这是他每次固定的读书势。
我将他的饮品端过去时,他依旧很礼貌的言谢。这个人总有种气场似得,让别人在他面前也会变得礼貌起来。
“这富二代够阔的啊,捡到个名包不留着?”晚一点,我跟C在门外边抽烟边休息时,他风趣的议论道。“里面有没有钱?”
“我没看呢。再说你从哪看出来的富二代?”
“他那件外套啊!老哥。我之前在专柜看到过,也得五位数了。一般人谁花这大价钱买羽绒服?”
“你说他为什么掖起来留着?”
“人家缺这个钱吗?为了个皮包,估计都嫌脏了手。”
正议论着,那个富二代已经走了出来。那时下了点毛毛雨,他也站在屋檐底下,将书用塑料袋裹好。扣上连衣帽后,向我们打了个‘回见’的手势,就走了。
“你也不问问这哥们儿抽不抽烟?结识俩有钱人没坏处啊。”C拍着我肩膀调侃。他这轻浮的口气是八辈子也改不掉了,‘贼嗨’、‘老哥稳’是他多年不离口的话。
“下次吧,他也算是常客了。”
那个Gucci中确实有钱,我跟C数了数,有四千多……看到这个数目,我也不想还了。
“有钱真好,”C好似幻想着,说着梦话“捡到钱包都不打开看的,还能顺道在我们穷人面前耍个帅。”
我从白日梦中叫醒了他,与他商量瓜分的事情。他从我手中一把将包夺走了,掏出里面所有的现金递给我,问道“这么分?钱你拿去大吃大喝,包,哥哥我留下了。”他估计要送女朋友礼物吧。
我没女朋友自然也什么异议,巴不得这样去瓜分,假装勉强,却实际上强忍住欣然的接过那一摞钞票,生怕他瞧出不对劲来。
“幸亏老板今天忙去了……否则多个人不好不给他。到时候你得给我守口如瓶啊。”
“哥几个之间,那必须的啊。待会下班了跟我去趟Gucci专柜。”C又是拍着我肩膀,称兄道弟的。
以前来奢饰品专柜都是无地自容的,顶多是趁着节假日的人潮进去转一圈,然后灰溜溜的逃出来。这里面但凡看得上的物品都要我们一二个月的工资。但这回不同,因为我们确实是来买东西的,而且按照C的理论:反正是要退的,照着贵的买就是了。他只是要个专柜的纸袋,向女友证明这是他买的而已。其实,我一直愧疚于没有告诉他,那个手提包上有一股闻起来就不属于他女友的香水味……
但不管怎样,奢饰品店还是逛得很过瘾的。跟精心打扮的销售们交谈时,都有种‘我不是忽悠你跟你聊天’的底气自我的口吻中吐露出来。最终,为自己‘买’了个价格偏高的斜挎包,理由是‘去外国旅游时挎着方便’。后来自己回想,都觉得荒唐。
瘾过完了,我们站在停车场,C那再普通不过的轿车面前。现实的压迫感再次,不容喘息的踩着我们了。回到我家楼下,我将印着专柜店logo的纸袋给他,发票小心翼翼的装到一次也不会用的斜挎包中,跟C就分道扬镳了。
第二天,在给客人调咖啡之余,一位穿着不怎非凡的女郎走到我面前,问“非常抱歉,请问昨天店里有没有发现一个白色的手提包?”她边说,边向我比划大小。这就是传说中的失主啊,跟凡人没甚么两样嘛,昨天都没看出她多么富裕;不过她白皙的手腕上看似简约的表估计又是我半年的工资了。
“同样很抱歉,我们店里没收到失物。”
“没关系,我也没报多大希望。您现在调的饮品看似很好喝,麻烦给我调一杯。”这又是个带着礼貌气场的人。她付过账,也走去靠窗,光线好的座位了。
“不会吧……”我看着她将手里的塑料袋打开,掏出一本书;我在默想“富二代都开始看书了吗?”
将咖啡端给她,看过她礼貌性的笑过之后,我无地自容的走了。现在,我满心只是庆幸昨天捡到包的那位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