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的春天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我,无花之春

  天气开始变暖了,我没有取她那件轻薄羽绒服,给张蕾递过去放得有些皱的黑色风衣,她坐在沙发摩挲衣服的空当,我将她脚上的拖鞋取下后,把她说合脚的平底板鞋递到她脚下,然后尽快躲开她的鞋;记得刚结婚时,给她穿鞋时我会贪婪地看她两只娇巧的脚,可现在,我只会屏住呼吸,我不想让任何出乎意料的味道破坏曾经回忆,张蕾向我站的方向仰着头,刘海被她别到耳根,饱满的额头面向我,她像个清纯的女孩一样笑着开口,说今天的这件衣服摸起来很熟悉,如果她可以照镜子的话,就能看到,顺着双眼皮延伸的方向,她的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细长的眼蚕不再那么紧致,曾经苹果一样饱满的脸蛋也有了下垂的趋势,两条无法忽视的法令纹,似乎佐证着她昨天关于年老的玩笑,不过她相当一部分的美丽被保存在了颧骨上,下颌线分明,清秀的下巴微微翘起,捏了四五年都捏不够,她还咧着嘴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等待着我的回应,我告诉她确实是那件她很喜欢的风衣。

  我们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青灰色的天空好像还会飘下雪,高楼大厦都被阴沉的雾气罩着,树皮干裂的缝隙里开始泛绿,时间过得真快,这是又到了该过春的时候了。话说到底多少次,我这样仰望那块潜藏着罪恶的霓虹灯牌呢?马路对面的洗浴中心就是张蕾要上班的地方,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我们身后的红绿灯改变了腔调,由红灯的啪嗒啪嗒声变成了绿灯急促的哒哒哒哒声,她空洞洞的瞳孔才找到落点,身体也稍微转动对正人行道的方向,等到前面右转的公交车明确停下后,我用胳膊拉着她快速走过了马路,随后将左手的导盲仗递给她,目送她独立跨过大门。

  我已经像这样送她上班许多次,其实完全没必要,在刚结婚时尚有新鲜的热情维持,热情消耗殆尽的现在依旧,纯属习惯使然。望着身后通向公司的路,我看见了即将到来的可悲轮回,都说婚姻是里程碑,可我觉得像坟墓,我们在三十几岁的年龄如此分别,三十年后依然如此,余下的日子,习惯将会驱使我起床吃饭,上班下班,实现这麻木的重复。

  昨天,她用一种催债似的语气突然开口,说再不要孩子她就要先过更年期了,可是要知道我们现在的工资连还房贷都很吃力呀,况且,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养孩子,我不想把一条新生命带进这毫无希望的地方。

  公司食堂的挂壁电视破天荒地放起了早间新闻,严肃地播报着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过多数人都把脑袋扎在手机里。盛总坐到了我对面,这个永远精力充沛的矮个男人,还带着个害羞的小姑娘,介绍说是我们组新来的。她可真漂亮,毛嘟嘟的眼睛,细又薄的嘴唇,皮肤粉嫩,耳朵白得像是透明一样,更要命的是,因为害羞,她看人的时候,眼睛娇羞躲闪,让人心生同情,再加上她说话慢声细语,我想没有男人不想疼她······我不敢再多想,接过话头,马上聊些婚配爱好之类的话题,在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神兵仙将之前,最好显得热切点。

  说实话,我和我领导相处的时间都快比和我那盲妻相处的时间久了,根据我的观察,他能带进组的人一般都不简单。我记得他带来过一个移民局领导亲戚的女儿,开始时我看她技术力有些差,还想着要照顾照顾小姑娘,可是后来发现这位仙卡着点上下班,任凭我忙得连续好几个月加班,也从来没影响她下班,反而她干不完的事得我加班赶,她目前已经成了我们组的第一尊仙;之后盛总带过来一位新加坡留过学的高材生,一次饭局上,盛总站起来弓着腰向他敬酒,酒杯低得都快掉到地上了,下去一打听才知道,这位神的老爹在集团领导待的二十八层,高耸入云的二十八层,目前他是我们组的第二尊仙;后来倒是招进来一个愿意干活的,本来她是有机会列位第三仙的,可没多久就走了,听说是因为某位仙让她受了气,想来是神仙打架,我这等凡人没敢多打听。

  眼前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暂时还看不出是何方神圣,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对我来说,不管来了几茬,不管新来了什么人,都没区别。

  工作照样只多不少,我照样会加班到天黑,晚上照例吃上一口寒酸的饭菜,家里的灯照例会亮着,张蕾照例会在晚饭时滔滔不绝地讲着她的故事,房贷也照例要还,日子照例得过,就这样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如此轮回直到死亡。

  二:我,飘零之絮

  爸妈早在亲戚群里炫耀起我来了,光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工作,他们都觉得自己脸上能贴光,可我说的那些他们有在听吗?好多次,我说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写代码,我想回家去,他们只是在视频那头瞪大眼睛,说些万年不变的——要能吃下苦的面子话。实习两个月来的任务我从没在下班之前搞完过,就算交差了,我也开心不起来,可他们耳朵里只有我薪酬的那个数字——代替分数标榜我的东西。

  哎,工作难受,心也烦。每天加班回家之后,就算将近十一点,我都没法儿安心入睡,看着一天没剩多少的时间,我想写点东西——不瞒你说,其实我有一个文学梦的,可是,选专业时我啥也不懂,就业的压力,生活的迷茫······现实的一切让它只能藏在心底——我越是想把这一丁点时间利用起来,就越是焦虑,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越想越清醒,这个问题像是个无底洞,把我的一切注意力都夺走了。到最后,我只能麻木地刷着手机,等到眼皮干巴得打架的时候,才能睡着,可往往第二天马上要开始了,我陷入这种烦人的循环——在刚工作的这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未来能结什么果,生活过成了一盆养不活的花儿。

  好几次,因为前一天加班太晚,我第二天经常迟到,不仅吃不上早饭,还会被扣五十块钱,那个周二也是,我郁闷透了,一想到要瘪着肚子熬一上午,还有看不懂的文档敲不完的代码,我都快哭了,可我没一点力气,周遭键盘的敲击声惊扰着我的困乏,惨白的灯光晒干了眼皮,眼前的屏幕简直是片看一眼就会愁的伤,我恨自己怎么就应付不好这些小黑点,屏幕上映出了一张方脸,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个领导,那副椭圆眼镜后的眼睛,突然眯着眼睛笑起来,整齐的牙齿露出来,脸庞分明得像雕塑似的,他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两个包子,那天可救了我的命呀。

  他的心肠好,我也愿意找他帮忙,经常问他各种问题,其他人大都嫌我烦,唯独他不会,我写不明白的功能,他三俩下就实现了。盛总估计看我俩走得近,有些活索性直接让他安排给我了,让我跟着他一起准备我们组的产品资质认证工作,其实我心里很愿意,自从跟着他之后,我顶多就是累点儿,不像以前那么愁了,忙也能忙出成果,比如实现几个函数、写几篇文档什么的。出于感激,他交给我的文档,我都尽力往好了写,他夸我细致又有耐心,我干起活也不那么难受了。

  听同事说,他娶了个盲人做老婆,我觉得她真幸运,他肯定真心爱着她——普通人是没法对一双死去的眼睛视而不见的。最近我尽量帮他分担工作,好让他可以早点回家照顾她,说实话,那天他把自己的雨伞留给我的时候,当时没下雨,但是他看我仍然在加班,就把准备带走的伞留给我了,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嫉妒她,要是他急着回去见的人是我多好呢?

  哎呀,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其实这也不赖我,二十好几了,我还没遇到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倒是有人追过我,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爱情,尤其是我遇到春之后,我知道了好男人应该是啥样,我更能确定我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那个男生在将近毕业时候还在联系我,估计感觉到了我对他展露的家底不感兴趣,也没再叫我去高档的西餐馆吃饭,也没再说能给我安排工作之类的,他开始给我许诺国外的生活,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和他一起留学去,就算是留在美国也不成问题,他爸好像和移民局的领导有什么关系,我当然不愿意啦。其实他只要不这么死脑筋,但凡关心关心我脑袋里在想什么,就可能是另一种结果了,比如我为找工作愁的时候哄哄我,我面试失败的时候捧捧我,我和家里闹别扭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会儿话,我保准上他的当,反倒是这些明码标价的伎俩,我根本没兴趣,我让他别再联系我了,这可把他彻底惹急了,他开始贬我,最后开始数落起我生活的地方来,好像我不和他走的话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我家几辈人才垫出来我一个,你能走都不走,太蠢了。”

  我虽然说不上多爱国,可是一个连根都丢的人哪里靠得住呢?自从他说过那些话,我再也没理过他,就算是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也尽量躲他远点儿。毕业以后到现在,他总算没再缠我,估计带着他们几代人的家底儿到国外去了吧,反正和我又不相干。不知道春和他爱人是怎么认识的,肯定很浪漫吧,阳光,鲜花,温柔的春,美丽的她……

  哎呀,不能再走神了,我得好好准备我们组产品资质认证的审查材料,认证通过了,我就能顺利转正,更重要的是,春就可以升岗了,涨了工资,也许他就不那么愁眉苦脸的。

  三:大家都叫我蒲公英姐姐

  “上帝关上一道门时,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从没怀疑过这句话,如果没有瞎的话,我估计都不可能学会认字和写作,更别提靠着一门手艺在这座城市安身了,嫁给春之后,日子挺好的,有个孩子我们就是幸福的三口之家了。只是可怜了我那姐姐,不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要是能重来一次的话,我肯定会告诉她,姐姐,咱们不要走出村子找爸妈了,她也就不会从高跷上跌下去,我也就不会哭成个瞎子了,哎。

  我其实早就习惯了黑漆漆的视觉,不过有时候倒是会被别的感官困扰,因为正如大多数人猜测的那样,当人失去一样感官时,其他感官就会热心地弥补,我能通过声音判断方向和距离,可代价就是有些不想听的声音也会跑进脑袋里,洗浴中心的隔音墙对我来说像是摆设一样。我问过其他同事,是否听到过楼上或者隔壁的声音,只有一些同样盲眼的朋友说有时会听到,估计是我瞎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听得太清楚,那些污言秽语、放浪矫作的呻吟和见不得光的商议,对我来说是种噪音,我闲暇间出神地构思某篇童话时,不可避免地会被这些噪音打扰。

  我一直觉得,想要写好童话故事,必须有一颗单纯美好的心,可是我们这群门面背后掩盖着的龌龊交易怎么可能有帮助呢?那些网上的小读者们,根本不会想到,他们喜欢的蒲公英姐姐,是在这种地方构思那一个个童话故事的,我生怕不该听的东西听久了,会没法再写出小朋友爱看的东西来。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哪有什么洗浴洗浴中心会养着一群盲人呀?人家把我们当成遮掩污秽的门面,我们也只好识趣地埋头好好干,推好客人的背、捏好客人的脚,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看的事假装听都没听到,我其实想过录音或者写检举信,可是总归没这么做,砸了自己的饭碗不说,也许证据没被大家看到之前,先被寄到楼上某位顾客的手里了,回头再一想,那些肉体的交易是他们心甘情愿的,轮不到我管;某某资质认证要通过哪些产品也早商量好了,我管不了;哪位又有几千万汇到了开曼群岛,我更管不了。我只能期盼光明快点到这里来,可是光明迟迟不来。

  话说回来,这世上哪有好坏分明的事呀,我和春不也是在这种地方认识的吗?他第一次来可称得上惊天动地,当时大概是半夜吧,我在我们的盲人宿舍睡着了,一个后生火急火燎地冲进店里,把我给吵醒了,我以为又是哪个女人带着的哥哥或朋友来捉奸的,我闻着屋子里劣质的蚊香烟和发霉木头的潮朽味,听着楼上不同房间传出的五花八门的污秽之声,心想这位勇士会踹开哪间房呢?可是细听才发现是来找他们领导的,慌张得像个家里着火的孩子一样,他刷开房门冲进了301,弹簧床的吱呀声戛然而止,当时我确实在想,这个小伙子得多急的事才会闯进领导的房间呢。没几天我就又碰到他了,而且恰好是我给他做推拿。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他,我听到他迟迟没爬上推拿床,就告诉他,要想弄这事就得爬到上面去,但是他没有,我听到他拿了旁边到毛巾,试探性地擦了擦皮革床面,好像还闻了闻,我猜他看到了上面残留的水,我告诉他,那是服务员喷过酒精后留下的,而且床尾如果放了毛巾的话,应该先铺上去,估计是服务员带他到这里之后忘记了。等我站在床边的时候,我摸到的是空荡荡的皮革床面,有点湿,他还是没有爬上去。

  “您担心不干净吗?”

  “我坐一会就行,你啥也不用干,”他一开口我就想起了他,听起来坐在靠墙的那张凳子上,离我挺远的,“等下就说我们都做过了。”

  他可真怪,可是我心里不太过意得去,因为越是我们这种人越希望能自食其力,我不喜欢别人白白给我钱。

  “可是您花了钱,我不能让您干坐着呀,”我告诉他,“等下要是不舒服告诉我就好。”

  “我没法接受这种事,你就当帮我一个忙。”

  “那您为什么要进来呢?”

  “有些事必须要让别人觉得做了。”

  他简略得像个哲学家一样,没办法,我只好坐到左手边房角的凳子上,等待这两个小时结束。我摘下口罩透了透气,感觉到他在打量着我,他果然又开口了:

  “难道你只能靠干这个赚钱吗?”

  “我试过写东西,可是太少了,没法养活自己。”

  “那可比这个有尊严得多。”

  “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怎么就没有尊严了。”他那句话可把我惹毛了,我虽然是个瞎子,可是这么明晃晃地羞辱人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势必要他给个说法出来。

  “我那天在楼上见过那种营生,那两个女人像动物一样。”

  我大概明白了,这简直是个单纯的孩子,被女人吓成这个样子,误打误撞到了我这里,楼上301房里又传出淫荡的叫声,估计就是那里的人带他来的,也许他有什么身不由己的原因吧。我耐心地告诉他,我们这些残疾人是真的给别人推拿的。

  “你也不想想,哪有人会点个瞎子。”

  “瞎子怎么啦,您这样的怎么会没人······”这下他反而替我说起话来了,不过他又马上道起歉来,可是越说越说不明白,仿佛在生自己的气,最后索性爬到了推拿床上。那天我故意拿肘用力戳他的脊背,他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捏他的肩膀时,我也使出尽可能多的力气,好让他知道,这种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最后,他求饶了,终于开口告诉我要轻点。谁让他那么瘦呢,他的皮肤倒是很紧致,也挺光滑的,是一个结实的男人,只不过说起话像个大学生一样。

  后来,每次他都会躲到我这里,我也渐渐和他熟悉了,有了默契,他也会帮我望风,好让我可以摘下口罩和墨镜或者中途擦擦汗、休息休息(让我们在客人面前遮得只能露出头发,估计是因为店里怕我们惹麻烦,毕竟需要露皮肉的营生不归我们做),我和他讲起我怎么瞎的,经常讲起每天在写些什么故事,他会安安静静地听着,甚至安静得像个哑巴,这让我有些可怜他,就时不时问他小时候的事,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缩着,说起他和家里关系并不好,他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当时小小的他就扒在堂门上,看着他爸爸骑在妈妈身上打她,妈妈一边捂着脸一边喊他帮忙,他在门口咬着手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小时候有次偷骑自行车,脚蹬翘起来的铁片把腿划了个鲜红的口子,口子里露出白色的一颗颗像牙齿的东西,鼓囊囊地仿佛在向外吐血肉,自己怕是要从这个口子里流出来,可能会死掉,但更加担心又闯了的祸,所以回家后什么都不敢说,盘起腿坐在炕上,故意把伤口压住,后来被家人发现带去医院,他还庆幸自己受伤严重没有挨骂,所以缝合伤口的时候疼得头皮都抓起来了,可还是一声不吭生怕给家里添麻烦;他说小时候有次搂着家里的猫睡觉,半夜发现它在侧着脑袋咬他的小鸡鸡,亮黄的眼睛眯成缝一眨一眨,幸亏先把他疼醒了,从此以后他就忌惮起那些毛茸茸和圆滚滚的东西,猫猫狗狗的动物一律躲远······

  我觉得他是个规矩的好人,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难道说我看不见的其实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他不像是那种会随便对女人动手动脚的人。但我又有点开心,他终于不再乖巧得像个孩子了,我同时想到,一个瞎子能遇上爱情吗?或者说,我的故事中,王子终于出现了吗?我决定赌一赌。

  四:我是他们的领导

  “盛总早啊。”

  说话的是经常和我一起吃早餐的春,这不,刚吃完早饭我俩又碰上了。这小子最近气色不错,看来絮这小孩儿能顶点事。

  说起絮,我以为这就是个花瓶儿呢,没想到是个正儿八经干活的料。主要是这女子长得太漂亮了,把所有能安在她身上的长处都盖过去了,一眼看过去,要平的地方没有褶儿,要有棱儿的地方没有肉,要鼓起来的地方呢?根本不缺料。面试我问完问题,压根儿没心思听她答得怎么样,眼睛只想往她脖子下面瞄,如果让我和她待上一夜,啧,少活个十来年也值当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就冲这张脸,我也得让她来我身边上班,不然就是对女人的不尊重;她呢,其实啥也不用干,只需要让大家瞧一瞧她,就能创造巨大的价值,精神价值!如果这女子开悟,别把精力浪费在搞技术上,攀上个大佬,嘿,她能给我当领导!

  “盛总公子还在美国留学吗?”

  “是呀,那边的博士教育很值得他学习。”

  “回来那可是凤毛麟角的人才呀。”

  我没去看他,在电梯里的人看向我时刻意扬了扬嘴角。

  “还回来吗?”

  “我怎么知道!”

  这个笨蛋说话都不过脑子,怎么能搞好今年的产品资质认证呢?哎,不知道你有没有遇到过那种蠢货,以为自己埋头苦干就应该多拿钱,以为自己做好事就应受重视,这个春就是个妥妥的蠢驴——也是,正常人怎么会娶个给自己捏脚的瞎子呢。就在去年,就是按照年限应该是他升职级的那年,他找了个我下班没走的空当问我,为什么他升级被否决了,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仿佛被针对了,我当时觉得有点棘手,可是马上就放心了,首先他当时空着手,其次他电脑还没关,背包也没背,估计是想我给他解释后再干会儿,所以我对他说:

  “人事那边同意晋升,都是有突出贡献的,我肯定早帮你问过了。”

  “可是盛总,我做得不比我们组其他人差呀,就算是论年限也该轮到我了,而且,我刚买了房,还有一个盲人老婆要养······”

  “哎呀,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能这么比嘛,你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可是我想不出来为什么呀,就,就因为他们有关系吗?”

  “小春,话不能这么讲,不过呢,其实也可以这么讲。”

  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只好和他说得再明白些。

  “咱别看组里有的人啥也不干,那人家确实有那个底气,说白了,就因为人家有那份关系呀,那两个亿的合同,和谁签不是签?当然是和自己闺女在的公司签啦。单这一份合同,咱们普通干活的,忙死忙活能给公司赚两个亿吗?我估计咱俩干十辈子都够呛,可是人家,啥也不用干,就往那一坐,就给咱们公司赚两个亿啦,所以你别看我们忙死忙活人家啥也不干,好像是吃白饭的,其实是人家养活了我们呀,要是没有人家,我们连干活的机会都没有,你说是不是?所以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嘛,咱得和自己比呀。”

  他没再说任何话,转身要回自己的工位去。

  “小春,其实你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啦,今年被人事卡了,但是明年还有机会,你要是能弄好明年的产品资质认证,那他们啥也说不了啦。”

  他双眼有了活泛劲儿,就接下了让我头疼的认证——那帮老古董是越来越难伺候,他要是能和他们周旋好,那怪我小瞧他了。

  “继续努力吧!”

  话说我那个小王八蛋自从出去,就没咋和我联系过,倒是银行卡的钱取得很勤,他那儿学业这么重吗?还是说因为时差不想打扰我呢?嘿,当我在放屁,他在国内时候也没心疼过老子。也行,要是不用我管他都能留在那儿,我这几年也没白培养他。

  最近事太他妈的多了,我都快应付不过来了。你以为领导好当吗?像刚才春问出那句屁话的时候,我答得就有点急了,差点给人落把柄,你没当过领导,肯定不懂,今天我就指导指导你——作为一个在位的人,可一点疏忽都不能有,你要是吃饭迟到,没准也能被拿出来当证据干掉,你以为规章制度是干什么使的?不想动你还没事,要是哪天上头想动你,妈妈的,拎一条你撞上的就给你收拾了,除非你亲爹是集团领导,不然谁能保住你?刚才,我要是说,“不回来啦,我儿子将来要当美国人”,那我估计就快了,哪天我要是得罪个领导,对着我那王八小子查一下,我保准得被提前拍下去,我还给他弄钱?弄个屁的钱!

  你可别以为能瞧不起我们,我虽然每天被缚得像个龟儿子一样,起码我们以后是有盼头的,你懂啥叫盼头吗?就是跳出中国人这操蛋的轮回——我儿子不用当第二个我,最最起码,不用走他老子的路,我孙子不用走我儿子的路。你觉着他春要是有了孩子,他孩子能是什么盼头?不还得高考?毕业了不还是个敲代码的?不还背着个几十年的房贷跟个孙子似的?和春的差别顶多是换了个城市,换了个工种,还能高到哪呢?

  我知道,我他妈早晚有栽的一天,能咋办嘛——都上来了,总不能规规矩矩干到退了吧?我到了这个位置有了这个机会,肯定得拼一把呀,在我栽下去的时候,我儿子早他妈成外国人了,估计都有孙子了,就算我最后跑不出去,我们盛家六七代人的实力早攒下来了,我那王八小子只需要在美国,会呼吸香甜的空气,盛家就在西海岸落地喽,他再稍微给老子争口气,嘿嘿,娶个洋媳妇叫Rose•Sheng,生个孩子叫Peter•Sheng,Sheng家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五:我,无花之春

  从这两个月来看,絮这姑娘工作倒是挺上心的,就是刚进社会啥也不懂,有时候甚至连早饭都吃不上,我想起自己刚工作时候的傻样,所以有机会就偷偷给她从食堂带几个包子,她够懂事,愿意跟着我干活,和那几位神仙比不知道强了多少,有她在,简单的事直接帮我干了,这几天难得能早回家。

  第一次晚上正常下班的时候,张蕾像平时那样,睁着一双死去的大眼睛激动地敲着键盘,仿佛能看见自己写的东西,不过没几天,这个猫头鹰一样的女人明显感觉到了我工作时间的变化,不仅不再自己热着吃饭,还将准备晚饭的角色让给了我,晚饭后她早早地洗漱完毕,将灯熄灭溜上了床。

  她往常可不是这样的,即便作为一个不需要光的人,以前也总是在晚上开着灯等我进门,这么早关掉我的灯是怎么回事?

  几天后我便看出了端倪,这个狡猾的女人,她去浴室的时候,故意把导盲仗敲得发出响声,仿佛在吸引我的注意力,而且有时还故意撞到墙上去,第一次我就上当了,她稍有走偏的倾向我就跑过去扶着她,当我把她搀到花洒下时,她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佐证我的猜测的,还是熄灯后,因为我顺她的意躺上床的时候,她不仅没对应上那“早点休息”的熄灯理由,反而比没熄灯的时候还活泼,像只偷鸡的狐狸一样在被窝里摸来摸去,也就是在那天,我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晚归的庇护已经不复存在,她要孩子的蓄谋差点要得逞了。我想尽各种办法保持抗争,要么粗声呼气装睡,月光下她不安分脑袋上的头发泛出野兽皮毛般的光泽,而我则睁大眼睛密切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关键时候假装翻个身;要么像只躲避狩猎的母鸡一样,在她上床之后于客厅内紧着卵蛋踱步,将一杯水喝出了抿下一整瓶酒的煎熬,这关不掉的电视睡不了的床。

  看着眼前荧幕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浪漫的误会羞涩的相逢,细腻泛着光泽的皮肤,精致拥吻和娇俏的嘴巴,我的姻缘怎么没给我安排成这样呢?

  那天晚上1点左右,也是一个资质认证的日子,当天下班时专家已经被顺利送走了,按例来说我们是要安排专家吃饭的,不过那次还没轮到我组织,我加完班回家已经躺下了,可是运营同事的电话将我叫醒了,我的心在狂跳,由于自动运行的监控脚本设计异常,累积了巨量的http请求,消息服务已经被源源不断的请求给打挂了,全国的客户端应用像是断线的电话一样收不到回应,我打车到公司还是没联系到盛总,只能先停掉自动化脚本,可是不敢再自作主张,好在我听闻过他们认证结束后的去处,也参与过几次饭局,通过我坚持不懈地问和找,总算找到了他们时常捏脚的洗浴中心,顾不上自己大汗满头,像是老婆要临盆的男人一样冲进去找他们的房间,不出所料被前台拦住了,他们以为我是来闹事的,后面想估计错把我当成了捉奸的,但是我当时慌慌张张的样子应该让他们放心了,在推攘之间我绝望地说了句“出事了呀,亲爹诶”,估计太有感染力了,他们好像突然变得感同身受了,给了我房卡,告知我盛总的房间号却不带着我去,我也顾不上那么多,冲到301,也没想过敲门。

  我看见一个女人叉着两条惨白的大腿,在偌大床的边缘躺着,两片肉像是醒久了的面团一样瘫在胸脯上,旁边半爬着盛总,脖子伸直脑袋前探,腰弓得像条狗,他身下压着另一个女人,他们三个人齐刷刷地睁着大眼睛看向我,我差点忘了我要说什么,恍惚了一下才开口道,“消息服务挂了,消息服务挂了。”盛总从那个翘着屁股的女人身上弹起来,笔直地站着,似乎是想去扭头找衣服,但他先抓起床头柜上的车钥匙,转向我,目光照进了我呆滞的双眼之中,那玩意儿直挺挺地指着我,车钥匙砸过来:

  “你他妈快去把车开出来。”

  盛总同意了我们的方案,删除冗余数据来减轻服务器压力,才让这次故障没超过一小时,虽然第二天上了新闻,可是损失已经被我们降到最小了。没几天他和客户的饭局把我也带上了,我以为通过这事让他觉得我靠谱,可是完全错了。饭后他把我们带去那家洗浴中心。我当时根本不懂,只以为他们想让还算清醒的我事后开车送他们回家,可是后来发现,盛总在得知我坐在外面喝茶后脸突然沉了下来,他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说没有。

  “您可真是个圣人,干干净净的小伙子。”

  “盛总说笑了,我从小就,我,我不是圣人,我是,我也想,是不敢。”

  “玩女人你都怕?”

  “好孩子当久了,所以现在都没碰过一个女人。”

  “嘿,你这男人当得。”

  “下次我喝点酒壮壮胆子,刚才还怕要我开车呢。”

  “甭怕,下次,你小子就能上道了。”

  第二次,也是和客户吃饭,也是那家洗浴中心,我遇到了张蕾。没错,那家腥臭的洗浴中心就是我们相识的地方,没有阳光柔和,鲜花的芳香。

  我没法像盛总那样兴致勃勃地钻进女人的裤裆里,但是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出去,所以我找了个推拿的技师,她仿佛明白我的困境,从不对别人多说一句话,后来每次被带过去都躲到她那里,不是她我便等,那时她已经显露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迹象,经常和我聊起她那过世的亲姐姐,还有她写的童话故事,渐渐地,我们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我可以卸下伪装,她是为数不多在乎我的过往的人,到了后来,我居然比要爬到女人身上的盛总还迫不及待,吃完饭就开车直奔洗浴中心,我迫切地希望见到她,和她说会儿话或者听她说会儿话,最后我们姻缘的结果,就是她说要赠送我一个捏脚项目的那次。

  当时我的脚已经放到了洗脚盆里,暖黄色灯光让调配的洗脚水像是牛奶一样,我嗅着淡淡的奶香味,有些忌惮那双手的力量,她摸索着站在了洗脚盆前,摸索到了我的膝盖,然后蹲下了,因为用肘和手帮我的背放松了有一个小时,所以满头的汗水,有些顺着她分明的下颌角滴下,有些集结在她的上眼皮,她抬起手去抹汗,另一只手捏着我的小腿,估计怕丢失位置,我看着她黑宝石般的眼睛,想起来她给我讲过的许多故事,虽然瞳孔没有焦点,但是很亮,她微微侧头仿佛在找我的脚,更像在听,这个坚强的女人马上要给我捏脚了,那支才触碰过脸蛋的手,纤细洁白她引以为傲养活自己的手,就要伸进脚盆里了,我突然不太忍心了,我不在乎什么送的项目还是买的项目,如果可以我愿意为了她不捏脚而付钱,我愿意让她的双手保持干净和美丽而付钱,我坐不住了,在她的手没伸进水里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必须有一个相衬的东西迎接它们,绝对不是我的脚。

  她吓坏了,急忙将手抽了回去,努力侧着脑袋,眼睛睁得很大仿佛想努力看清楚情况,亮晶晶的瞳孔仍然空洞洞找不到落点,她还半蹲着,如果她不瞎可能早就站起来跳开了,我后悔自己的鲁莽行为,耳根发烫,紧接着,我听到了那句意义非凡的话:

  “你想要我的话,休想在这里,”她双眼闪烁着光明,手在发抖,“除非你把我娶回家。”

  我用问心无愧的方式拥有了她,可是现在呢,因为不想要孩子,我不得不躲着她,我们婚姻的契约履行起来遇到了分歧,她当然也察觉到了,谁也别小瞧一个瞎子的觉察力,在我用不同的方式连续躲了她三天以后,她生气了——吃完饭只把自己的碗洗了,起床后自己收拾自己,上班时间自己拄导盲杖就走了,仿佛在告诉我,她完全可以不需要我,仿佛在试探我,到底多久能一下都不碰她;最折磨人的是,曾经这个对我有说不完话的女人,悄悄地沉默了,她再没主动分享过她的作品,也没再讲过半点她上班遇到的事,没了她的声音,我突然发现自己变穷了——她把我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夺走了。所以你明白了吧,越是温柔的人越懂得怎么收拾人。

  昨天晚上,我俩从吃饭到就寝时间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吃得很少,晚饭后将自己的碗筷收拾好后就敲字去了,把我和我的碗扔在桌子上,我照例磨蹭了会儿,等到决定洗自己的碗筷时,发现她没洗簌便早早蜷在床上睡了,我猜她没有睡着,我轻轻地走进卧室,假装取她面对着的床头柜的东西,发现她闭着眼睛,可是眼角有没来得及擦的泪痕。

  “你在想什么?”我没忍住问了一句。

  “我的家。”谢天谢地,她开口了。

  在爷爷奶奶双双离开之后,姐姐带着刚满七岁的张蕾去往大家口中父母打工的城市,毕竟村里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养活她们了,而且需要把家人离世的消息带给父母,如同被一种使命选中似的。就这样一个不到十七岁的丫头带着个比她还小的黄毛丫头去找爸妈,两个傻孩子对城市还没有任何概念,只以为那里像村子一样,天真的姐姐觉得,也许随便问几个人就可以找到爸妈呢,她当时也的确是这样安慰哭闹的小张蕾的;村里好心人把他们送到县火车站后,姐姐就有些担心了,抱着小张蕾哭起来,当时的小张蕾什么也不懂,还像个大人那样给她擦眼泪,承诺说自己会听话的,也许当时姐姐已经担心起万一找不到爸妈可怎么办,而且她那满是补丁的袋子里只装了两天的干粮,根本没做回来的打算;不过最后姐姐还是鼓起勇气安静地出发了,也许小小的妹妹让她不那么怕了,一路上姐姐茫然地望着远去的山丘和落着薄雪的草地,而小张蕾则开心地扒在火车窗的玻璃上,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去给姐姐指看闪过的牛羊和蒙古包,当她们终于下了火车之后,立马就被眼前黑压压的人流给吓到了,整个村子都不如这里的人多,这个地方大得似乎超出了想象,不过她们还是在站口遇到了不少好心人,他们堵着出站的人,殷切地询问要去哪,当得知了一个模糊的地址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把她们拉上车,这两个村里来的丫头,在那一刻肯定觉得城里人真是太好了,可是她们只能满足一个人的善良的好意,只好辜负其他人而上了一个最殷切师傅的车。坐上跑得飞快的小轿车,姐姐也终于笑起来,她们几乎不再担心是否能找到爸妈了,因为只凭她们遇到的人这样的好心程度,再大的地方也是不会令人担心的,小张蕾更是兴奋地尖叫了一路,姐妹俩在那一刻也许已经默认马上就能找到爸妈了。

  她回忆自己残破的家,也许因为我的漠然让她觉得孤独吧,我是不是应该和她要个孩子呢?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嘛,起码可以弥补她从未拥有过的温暖,可是我们能养好孩子吗?她在福利院长大,我的家庭又是那么个样子,我不相信我们能把孩子养好,我们又不富裕,有了孩子,我们压力会更大的,我们会开始吵架,我们会相互伤害,我们会像我爸妈那样······我们配不上一条新生命。

  “我们现在养不好孩子的,等我升了职级再说吧。”

  “没有孩子,我们未来会孤零零的,”她说道,“你想我们这样自私封闭,直到八十岁吗?”她把眼睛睁开了,说明希望我认真去听,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怕不会再爱一个孩子吗?”

  我察觉出她刚才在想的是我俩。爱,这个字从来没被我主动说出口,任何情感都是,我在这方面确实哑了,我没法回答她,急忙逃去洗自己的那个碗去。

  小张蕾的确在刚六岁就孤零零的了。那天她们刚下出租车,小张蕾还沉浸在坐上小轿车的兴奋中,却见姐姐和那个男人撕扯起来,姐姐斜挎着的布包在拉扯中被撕坏了,馒头和塑料袋包着的咸菜洒了一地,男人似乎因为看到了地上的穷酸玩意,突然朝着姐姐扇了一个巴掌,姐姐扭过头来就开始抓男人的脸,小张蕾被吓哭了,但是还知道要帮着姐姐去打架,于是攥着小小的拳头去拍男人的大腿,男人一把将小张蕾推得顺着路边的排水沟滚了好几圈,鼻涕和眼泪混着黄土蹭了一脸;当小张蕾爬起来时只见男人已经把裤子脱了,黑黢黢的屁股光在外面,膝盖顶着姐姐的腿腕,左手在撕扯姐姐的衣服,右手掐着姐姐的脖子,姐姐额头细细的血管涨起,痛苦得要喘不过气了,可还是用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领子,小张蕾瞅准机会,铆上吃奶的力气,朝着男人的屁股一口啃下去,男人惨叫一声,用手推小张蕾的脑袋,像只被啃住脖子的羊似的乱蹬起来,蹬得小张蕾肚子闷疼,但小张蕾死也不松口,泪水和着血流进嘴巴,又酸又咸,姐姐终于抽出身来,搬起路边的石头就要砸,那男人也许疼急了又怕急了,裤子也没提就爬上车跑了,那一刻这两个丫头才见识到了真正的城市,边发抖边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期间姐姐发现小张蕾哭得差点呛住,还帮她把嘴巴里的那块肉给扣了出来。不出所料父母当然没法找到,你应该也想得到,偌大的城市里,两个找爸妈的土丫头会碰上些什么人,而且你应该也猜得到,她们除了问之外估计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小张蕾时常哭闹着要回家,可是她们靠什么回去呢?姐姐不知在哄了小张蕾多少次之后就不再用找爸妈骗她了,转而开始用吃的哄她,因为她们时常饿着肚子,在最初的几个月还说得过去,姐姐白天只要找到活就干,有时候为了两个人的几顿饭可以洗一整天盘子,小张蕾也懂事地不添乱,时常边啃着馒头,边给姐姐去送筷子,因为有一次她给姐姐递盘子时打碎了好几个,所以被姐姐狠狠地掐过脸蛋之后就再也不敢动盘子了,要么她就乖乖地站在后厨的角落里尽量不碍事,你要是那个黄毛丫头你也肯定想给姐姐减轻些负担的。晚上时她们睡在巨大的桥洞下,听着呼啸的风声小张蕾害怕极了,可是她不敢打扰疲惫的姐姐,因为她是可以缩在姐姐的怀里的那个,更应该睡着才对,但是她总觉得黑黢黢的远处有许多眼睛看着她们,她又不敢哭,于是就偷偷地摸姐姐的脸,又热又绵,要是姐姐没有睡着就会亲吻她的手的,姐姐的嘴唇很软,那时的小张蕾就在想姐姐真美,以后自己要是也能长出这样的脸蛋和嘴唇该多好,嗅着姐姐呼出的暖呼呼的气息,小张蕾也不那么怕了,会把姐姐的头发轻轻卷在自己手指头上,这样她就能在夜里的某个时刻睡着了,靠着姐姐单薄的肩膀,她们成功抵御了数个不怀好意的冬日。

  可这冰冷的二月无情的雪啊,专往那些饥寒的人的脑袋上洒,富贵临门的横批下,站着两个找不到爸妈的丫头,许多店已经因为过年关门了,可姐姐还是机械地去敲一扇又一扇门,而且在没人开门后赌气似的越走越快,小张蕾如果可以用自己的饥饿和寒冷来体谅一下姐姐的话,就肯定能知道姐姐不是在赌气,然而糊眼的雪花和笔直的任凭走多快都看不到头的街道,让小张蕾只担心姐姐要丢掉她,于是她不只紧紧抓住姐姐拉着她的那只手,还用另一只手扯着姐姐的裤腰,她们不断地走不断地敲门,仿佛是要永无止境地走下去,仿佛在不断地敲着一扇永远都不可能开的门,小张蕾问姐姐在找什么,好像听到说是找爸妈,又好像是说找活计,也好像是说找吃的,但不管哪个都让她不再抗拒了,其实姐姐不管找什么她都要跟着找的,她问问题只是想听见姐姐说上几句话,可惜最后也没听清,姐姐最后说的话也就再没法知道是什么了。那天的姐姐比任何时候都急,长长的眼睫毛上落了雪花也不管,她几乎到了没工夫理会小张蕾的程度,她不忍心再打扰姐姐了,觉得让姐姐不停地走才是对的。终于没有门敲的下一刻,小张蕾看见许多穿着红色和绿色衣服的人,有胸前挂着红漆铜钉的大鼓的,有的脸上戴着大头娃娃的面具,双腮涂得粉红,有的踩着三个大人那么高的高跷,有的腰间挂着一个布偶驴,走起路来像骑着个驴,有的背上举着个孩子,那几个孩子比小张蕾大不了多少,还把脸蛋化得花红,小张蕾看着他们的丑模样,就要咯咯笑起来,却见人家拿过来一件艳红的衣服,还粗鲁地将她套了进去,刮得她耳朵生疼,她想抗议,因为平时姐姐不管是捡到还是要到衣服,都会先将她的头发轻轻从领口顺出来套进去,将领子拉紧,再拽拽衣角把胸脯捋平,完了会鼓励般拍拍她的屁股,可今天这人给她弄到衣服里不管她舒不舒服就将她举到了背上,小张蕾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成了那些花脸的孩子中的一个,姐姐也在往腿上绑高跷,那个粗声粗气的男人还不想让姐姐踩,姐姐肯定能走得比所有人都好,如果你比小张蕾稍微大一点,就知道饿了好几天的姐姐为啥要挑个最不好干的高跷了,可是小丫头根本不懂,还努力从打眼的雪花中睁大眼睛去看姐姐有没有成功,将冻得通红的小手从袖子里面伸出来给姐姐拍掌,姐姐果然站起来了,比所有人都高,小张蕾骄傲地咯咯笑起来,似乎还看到姐姐温柔的回眸,可是姐姐突然就失去了她站得笔直的能力,两条腿下的高跷不听话地乱动起来,姐姐前走不跌两步后棍子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伸手向前抓,小张蕾也向前抓,可是什么也抓不到,可怜的姐姐啊,就是要跌倒了呀。在小张蕾骄傲的仰望里,那颗星星滑落天际,被大头娃娃、驴子和老头老太婆围住,姐姐枕在一席鲜红上睡去了,大大的眼睛睁着。福利院的人看到妹妹了,头顶的春天马上就要落下了,姐姐你怎么就固执地睡去了。

  我倒掉碗里飘着泡沫的水,又向卧室里面瞟了一眼,蜷在床上的张蕾,连小半个床都占不满。我的确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吧。

  “你需不需要我帮你洗洗脚?”

  我稍微旋开了水龙头,洗菜池的水不冲,声音不会盖过人的说话声。手中的碗已经可以被搓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也许她已经睡着了,我尽可能轻地将它放在大理石台面,可还是磕得咯蹬一声。

  还是先保证资质认证可以顺利通过吧,涨了工资,日子就好过了。不会爱就好好赚钱吧。

  六:我,飘零之絮

  今天就是认证的日子啦,我起了个大早,在专家被车接来公司之前,我已经按照前辈春的安排,比照往年,把要审的文档打印装订齐全,申请好了那间足能容纳四十人的会议室,里面有一张堪比篮球场大小的会议桌可以让专家办公,同时摆了水果。好嘞,让我再确定一遍,果篮已经摆放整齐,四位专家一人一篮,五个杯子里的三种茶叶都放好了,陈老师的铁观音,王老师的碧螺春,赵老师的枸杞菊花茶,李老师的现磨的哥伦比亚玫瑰谷咖啡粉,等盛总和专家开会的时候由他倒上热水就行,专家们中午休息的四个静音仓已经全部预约好了,还有就是专家们要吃的午餐和下午茶清单,陈老师不能吃甜的,李老师喜欢喝咖啡,王老师的下午茶要再加一份荔枝,得给赵老师买些绿豆糕,最后这是晚上请专家们吃饭的地方,已经定好了位置,检查间春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告诉我专家们的车到了,我飞奔到电梯口和他碰头。

  专家们都胖乎乎的,盛总跟在他们身后弓着腰,说话客客气气,我和春赶紧将即将合上的电梯门挡开,然后一人一边恭恭敬敬地迎着,专家们从我面前走过时,我都不敢看他们的脸,不知道春的心脏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乱跳,电梯里好热,我出了一头汗,感觉过了好几分钟,叮,电梯门慢终于悠悠地开了,我和春连忙先跑过去将会议室的门打开,然后又一人一边,像两个穿得叮叮当当的礼仪兵一样地站好,等专家和盛总有说有笑地走进会议室落座,我俩才轻轻掩上门,我们几乎同步抬起手擦拭脸上的汗水,看着对方还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小二模样,我们都笑了,就等晚上的审查结果了。

  其实,我对这次认证挺有信心的,春和我连续一起加班好几天不说,我们把认证的规范核对了一遍又一遍,对于可能没法用规范解释的设计,哪怕是应用的一个按钮、一个界面上Logo的位置,我们都不不厌其烦地进行了调整,我俩一直改一直改,改到我们认为挑不出毛病为止。

  这几天是我工作以来,过得最开心最充实的几天,我不再有那种找不着北的感觉,而且两个人干活还挺有意思的,工作没那么讨厌了,有时候想到自己回到屋子里一个人,还不如和他待着有说有笑呢。我俩在休息的空隙经常聊天,那天幻想起我们一夜暴富之后最想做的事,他突然来了兴趣。

  “那你下班之后也会伏在电脑面前敲字吗?”

  “哎,哪有,我只是想写,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写。”

  “你说你想写作,可是平时一个字也不写?”

  “人家太累了嘛!”

  “你有时间刷手机,却没时间试着写点东西吗?”

  他可真是个傻直男,我不知道咋回答,我后悔为什么要和他聊起这个话题来。

  “有理想很了不起,但是你知道,比理想还要伟大的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习惯。”

  “好好好,我的教授,既然您这样语重心长地教育我,那请问您的理想是什么呢?”

  他视线躲开了我,顿了几秒钟估计是在想,可是好像什么都没找到,我伤到了他,因为他看向我时,眼睛里分明有些茫然的悲伤:

  “我没有。”他低下头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的意思是,你还年轻,可以一点一点开始积累。”

  后来我们都没再说话,仿佛在反思各自的生活,最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如果你想开个头的话,我倒知道一个人可以给你些建议,”他说,“她对自己的读者很有耐心,笔名叫‘蒲公英’。”

  昨天和前辈春洗水果的时候,他边往嘴巴里塞一颗阳光玫瑰,边偷偷递给我几颗车厘子,还问我,最近有想好写点什么吗,我告诉他,我要写一本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他被我逗得嘿嘿笑起来。其实,他那天的话对我的启发很大,习惯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东西,这几天,我把下班刷手机的时间用来看一些文学作品,而且我在网上找到了那位写童话故事的姐姐,她建议我可以从写日记开始练习,等有了基本的语感后,再去看一些理论书籍。我按照她的建议,每天都记日记,那种感觉很棒,心里踏实,连睡觉也香了。

  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想着想着,我已经到了第四位专家指定的店了,我得把他七分糖的红枣山药粥、三张现做的土豆鸡蛋饼、一个韭菜盒子、一盘凉拌心里美和一盘土豆炖牛腩打包好带回去,盛总不愿意让专家挤食堂,他得时刻陪着专家们,春又得随时准备回答技术问题,这个任务自然由我来完成啦,我肯定不辱使命。

  到临近下班,文档审查已经顺利结束了,春带着我进到了会议室里,春负责做最后的应用使用和技术实现的讲解,我负责播放ppt,期间我虽然很紧张,可是得益于数天来的准备,有些时候就算大脑空白,依靠肌肉记忆也能过渡过去,演示完毕,我俩恭恭敬敬地站到专家对面,等待着接受审查结果。

  “各位老师不管发现啥问题,都帮忙指导指导。”盛总说道,“我这个业余的,跟着各位老师混了一下午,感觉还算顺利呀。”

  四位专家看着手中的材料,翻了好一会儿,陈老师盯着演示屏幕上ppt的其中一页使劲看,李老师皱着眉头在转笔,王老师抓耳挠头,赵老师看着我舔了舔嘴唇,随后拎起来那沓文件抖了抖,仿佛能抖出什么东西来。

  他们好像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终于,那位时不时看向我赵老师开口了,他问点击删除消息记录的按钮后,为什么会弹出确认窗口,而不是直接删除。

  “这是高危操作,一定要用户二次确认才能执行。”最基本的设计思想,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回答,甚至不需要前辈春去解答,我接着说道,“这种设计可以防止误触给用户带来损失,保证删除操作只在用户有意执行时发生。”春也在点头,我觉得我回答得很好。

  他反问认证规范里没有要求这条,我们为什么要实现这种设计。

  “规范在关于人机交互章节的第十三条建议,除了实现软件的基本功能外,还要考虑交互界面的易用性、可靠性,这个小设计就是为了保证交互的可靠性,而且我们把删除按钮显示为红色,也符合······”

  他将手里的一摞文件摔到了办公桌上,啪,残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解释。

  “不通过。”

  我不理解。

  “如果规范不写的条目就不做,那样做出来的产品是没法正常用的呀!”我的声音在偌大的会议室如此响,我整个人都激动地抖起来,牙齿在打颤,但我必须要说。我无法理解的是,不管是从规范角度还是从基本设计原则的角度,这个按钮逻辑都没任何问题,我不认可,我和春辛辛苦苦查阅的资料,一点一滴优化的设计,凭什么就这样被轻飘飘的三个字否定了?

  春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他脸色也不好看,可是他还克制着,盛总在我的声音还没落地的一瞬间急忙打圆场,说我只是个刚入职的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他建议我们先去吃晚饭,边吃饭边商量商量,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七:我,无花之春

  我们叫来提前准备好的五辆车,四位专家一人一辆,盛总和赵老师一起坐一辆出发了,我和絮上了同一辆车,一路上这个小姑娘委屈得都快哭了,圆圆的眼睛里转着泪,不说话时就噘着嘴巴,像是被人无缘无故地扇了一巴掌,她还在解释着那个按钮设计得如何合理,从任何角度都找不出足够否决资质的理由,她不停地问,凭什么,为什么呀,咋能这样呢······其实那个按钮从被专家注意到的一刻起,就注定要承受它不该有的关注,就像在赏析一曲交响乐时,转而讨论一只蚊子嗡嗡声里的情感。

  前几天自查我们软件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那些看起来扎眼的小问题并非无缘无故存在这么多年的——往年认证都会挑出来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那种没违反认证规范但是反常的设计。

  如果我们有错的话,那就是认认真真的絮把它们全找出来了,而我又把它们都改好了,以至于让这四位“老师”抓耳挠腮,冠了专家的名却找不出一点问题。

  盛总刚才波澜不惊的样子,应该和我想的一样。有几次认证也是这种情况,产品的某个问题仿佛严重得足能致命,认证流程结束时被宣布不通过,可是到了饭桌上,大家聊起某某老师的儿子即将就业,某某老师最近体虚易乏之类,盛总一拍大腿,略表关切并且许诺一二,那致命问题自然就可以灵活解释了,认证规范也转而变成了我们产品可以继续应用于市场的无可辩驳的依据。估计这次也是这种情况。

  到了订好的二层包间,我和絮照例站在门口扶着门,等专家和领导依次落座后我们才坐到了靠近门的地方,四位专家面向西对称坐着,宝相尊严,好像玉帝两旁列位的四大天王,肥头大耳的是赵专家,大耳肥头的是李专家,头肥耳大的是王专家,耳大头肥的是陈专家,絮挨着赵老师坐着,这姑娘估计还是想找机会讲道理,我坐在她和盛总中间,服务员从我背后端上来一盘春饼烤鸭,盛总已经拿起了筷子,絮还撅着嘴巴,“炕小先躺倒,饭少先吃饱,"我悄悄对她说道,并且暗示她交给领导就行,"等会儿你只管好好吃饭,事情会顺利的。”

  自然是少不了酒的,当盛总让我用分酒器倒好七杯酒后,我觉得那清澈的液体可太恶毒了,我算没少接触这东西,在我刚入职时人家给我倒多少我喝多少,喝得第二天起床时还能听见酒水在脑子里咕咚咕咚的晃荡声,后来我用含着吐到白开水里之类的“奇技淫巧”来减少这玩意儿进入身体的分量,可当天晚上还是免不了像失了忆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结婚后,我才用家有盲妻等我做饭不能喝酒一类的理由搪塞,索性多数领导还是愿意装得在乎我那失明的老婆,才不再逼着我喝酒,所以这次我依然先道一声得罪,再把杯子压低碰一圈就算安全了,可是絮怎么办呢?

  在得知絮是内古蒙人后,那五个人抓住机会,不约而同地给她戴起了高帽,絮的酒量被捧得要比成吉思汗都高了,这姑娘却不懂得用一些体面话反驳,红着脸嘿嘿笑着,众人期待地看着她时,她极不情愿却又老实巴交地将半杯酒喝了下去,仿佛怕辜负了这五个人里面的任何一个,每次絮喝完杯子里的酒,这些人就对她赞赏有加,说她年纪轻轻就天赋异禀,将来一定大有可为,我只能边附和着赞许她,边偷偷劝她少喝点,当她终于有了些许强硬的推脱态度时,赵老师开始用类似资质完全可以通过的话引诱她,那种清醒人尚能分辨是玩笑可醉酒的傻姑娘听来像是许诺的话,于是她又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喝的时候站起来举起杯子,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她显然不太舒服,可她为什么要继续喝呢?也许她心里觉得靠自己这种尝试能拯救这次认证,所以还在撑着,然而就算这样我也得给她继续加满,他们简直是一群喜欢看底层相斗的暴君,通过指挥我给絮倒酒,来彰显自己的权力,满足自己的高高在上的瘾,奈何我只能嘿嘿陪笑,偷偷劝她的话已经听不进去了,絮显然已经飘飘欲仙了,我只能尽量少给她倒点酒,可这群人仿佛执着于她杯子里酒水的刻度一样盯着我倒酒的手,当我故意只给她倒了多半杯时马上被揪出来取笑一番,从说我会怜香惜玉,到说我把洗浴中心给自己捏脚的技师都娶回了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我虽然不高兴可心里也在忍着,笑声结束后,絮仿佛决定不再配合了,我觉得她用上了自己最后的理智,只听她用平翘舌分不开的口齿问,认证算是通过了吗。

  “看呐,多上进的小姑娘。”

  “絮呀,赵老师欣赏你,你还不再表示表示?”

  絮用和牙齿打架的舌头说自己实在喝不下了,只要认证能通过,让自己做别的什么都行。

  “多惹人疼的小姑娘。”

  “絮呀,喝不下别逞强了,让赵老师送你回去吧。”

  我看到李老师嘬着杯子里的冰美式咖啡,王老师嗅着亮油油的碧螺春,赵老师杯子里的开水冒出暧昧的热气,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着絮的回答,我希望她说不,我在想我可以有什么理由帮她拒绝一下。

  絮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吃力地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没有人开口,她盯着赵老师问,愿不愿意送她回去。

  赵老师舔了舔嘴唇,拿起纸巾搓了搓手,似乎在和大家开玩笑道,“看呀,多懂事的小姑娘。”

  絮吃吃地笑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想拉住她,可是她推开凳子固执地走了,走到赵老师背后,抱着他的秃头亲了一口,然后抱着他的脖子问,

  “我跟了您,您能给我安排工作吗?”

  盛总说,“絮呀,你这么上进,以后肯定会升职的。”

  “赵老师,您能带我出国吗?”

  “出国还不容易,”盛总说,“地球上有的国家你都能去。”

  “可是,人家想去美国,人家想留在美国。”

  “大家都想!”盛总说,“絮呀,你虽然懂事,但是也得看你表现。”

  而后那五个人都放肆地笑起来,像是在逗小孩儿一样。絮的下巴支在赵老师的肩膀上,她看着我,我抿了抿嘴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她照着赵老师的脸蛋亲了一口,而后问,

  “赵老师,您说说看,娶个捏脚的技师,和睡个喝醉酒的小姑娘,哪个才招笑呢?”

  盛总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这个一向机灵的男人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只听絮哈哈哈地笑起来,赵老师完全没了刚才的兴奋劲儿,看着有点生气,耸动着肩膀想推开她,但她始终缠着赵老师的脖子,总算笑够了,她将嘴巴凑到赵老师左耳边,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想要我,你也配?”

  她挣脱开赵老师,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似乎想蹦蹦跳跳着,可实际是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估计是在骂人,但所有人都在那三个字的回音中看着她,赵老师的老脸黑得像个红焖猪头。絮想走到我身边,被自己方才推开的凳子绊了个趔趄,我没抓住她,导致她直直地趴在了地上,只有我担忧起她目前的状况,众人还在瞪着眼睛回味她那句话,我站起来凑近观察她的情况时,她已经不做任何站起来的努力并且想就地睡觉了,我拉起她的胳膊放在我脖子上,准备把她搀起来带走。

  “春呀,你又不知道她住哪,你先回就行了,”那个机灵的小男人第一个开口,“我们会安顿好她的。”

  我骗他们说我知道她的住处,用自己没怎么喝酒当理由,说还是我比较合适送她回去。

  ”春!这次资质认证都被你搞砸了,你不回去好好反思反思,还操心别人?”

  我开玩笑说送个人回去不影响自己反思,但是没人笑,他们都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像黑夜里的猫。

  我有些怯,可我还是决定带她走,我扶起絮。

  “春!资质认证要是不过,你降级,她开除,我们谁都跑不了。”

  我没敢再看他的眼睛,领导生气了,我是不是应该道个歉溜掉呢?我痛苦地低下眼睛,看着眼前的饭桌,餐桌上那被盘剥得只剩骨架的半只鸭,它的另一部分凄凉地散落在各个地方,几根肋骨在他们淇满了口水和汤汁的卫生纸里,半根鸭翅被嚼碎了吐在盘子里,黏糊糊的酱和汤的混合物裹着鸭头,它大张的嘴巴斜对着天,用没有眼珠的眼睛看着我。我试着把絮背起来。

  他说我在胡闹,说我再不听话,就都完了。

  我不想再找任何话找补了,现实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做对的事还要畏畏缩缩找理由呢?这些屁话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

  “完了?你知道什么叫完了吗?”我把絮顺势放在了椅子上,看着那个小男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没有错的人被审判,才叫完了;正儿八经的受苦人养着你们这群狗腿子,才叫完了;把她交给你们才真完了!”

  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精神过,我背起絮,看着他们,一个个张大嘴巴耸着肩膀在错诶,多可笑的纸老虎,也许马上又要去洗浴中心打滚去了,我仅仅在第二次去那里时就觉悟出的道理,他们始终没领悟到,索性告诉他们:

  “只有婊子才会被钱收买。”

  八:我的名字叫春

  她住的地方我确实不知道,但是任何地方都比把她留在那里强,我背着她气喘吁吁地往外走,她则在我的背上把梦吹进鼻涕泡,我满脑子都是降级的事,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向着哪个方向,像是逃离似的走到精疲力尽,才发现路灯在我思考将来的时候偷偷灭掉了,眼前工业的光已经比不过漫天的群星,我循着朦胧的光亮走进一个公园,黑森森的树木包围着两条长凳,长凳周围长满了杂草,上方亮着一盏污秽的装饰灯,灯光发白,下面聚集着纷纷絮絮的蛾子,不知疲倦地朝拜着,时不时撞得灯泡发出响声。

  我感到又累又困,将背着的絮放在满是刮痕的长凳上,扶正她的肩膀,用右手轻轻拍打她的肩头,试图让她清醒过来,可是她已然跌入了醉酒的深沟,没坐直一秒,脖子一软脑袋扎向胸前,身体向右边安心地倒去,我急忙用右胳膊环抱住她的肩膀,顺势坐在她身旁为那无处安放的脑袋提供支撑,她也许感觉到了我的存在,胳膊缠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顺势向上盘住了我的脖颈,我急忙摇晃她的头,想让头顶吝啬的光亮进入她的意识,可是她不仅没有回应我,反而将原本弓着的腰身一挺,脑袋就顺利枕到了我的肩头,两颗结实的乳房清晰地顶着我的胸腔。

  一股热流从腰间冲出,她半爬在我身上,湿润的嘴唇微张,嘴角挂着清凌凌的口水,天空黢黑、微风无声,月亮被厚厚的云幕遮住,远处高楼的霓虹已经熄灭,头顶蛾子的殉道声清晰可闻,耳边传入她一声放松的轻叹,随后她咀嚼着口水,彻底托付给了平稳的呼吸。

  我与树枝上一只乌鸦的绿眼睛相对,忍不住扭头看,她太漂亮了,细长的睫毛调皮地翘起,紧贴着我肩头的脸庞细腻白嫩,细软的头发沾在脖子上,湿润的汗水仿佛酝酿着神秘的香气。她把我当成了一床被子拥着,那两颗累累的青苹果顶得我喘不过气,我的身体已经努力去躲避了,她却毫不体谅我,还扭了扭腰好让身体贴得更紧,脊背微凹,夜光让浸了汗水而紧贴它们的衣服顺滑富有光泽,翘起的臀部像两个饱满的气球被压在板凳上,我耳根被她的气息吹得滚烫,猛地打了个喷嚏,她仍然没有醒,夜深了,得把她送到一个地方,我并不知道她住在哪,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我只能将她带去旅馆,我要将她轻轻放在床上,我要解放她这件被汗水湿透、被胸脯挤撑的Polo衫,然后嗅一嗅她洁白的脖颈,舔一舔析着汗液的胸脯······

  我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望着高悬的月亮将它从胸腔排出,熏得我人中两侧的皮肤析出汗水,我又开始了哲学家的遐思,自己并没有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变得高尚,有些坏东西还是得去对抗,好在,我看到了自己变好的机会。

  我想到,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残疾,那就是灵魂的封闭,只要我还能爱,我就会变得不一样。

  树叶在黑暗中簌簌地响起,我感觉有点冷,当年,她们姐妹也是这样依偎的吧。我想回家,如果这个时候有张蕾的故事该多好呀,可是,我已经失去了她的故事,如果再失去她,我就穷得一无所有了。在被霓虹放逐的荒芜里,我得对得起她守着的灯。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糊着脑子的酒精已经完全褪去,天高夜静,黑森森的树木笔直地瞧着,看热闹的老鸹急得在树上挠耳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夜,远处传来几只野狗吵架的乱吠,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得护着她,絮又扭了扭腰,把头挤到我脖子下面,于此同时树叶轻鸣,清风吹过,好像把一只女鬼送上了我的身,我有点感动,因为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道:

  "我亲亲的妹妹,你准会嫁个好男人。"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她立马又枕到我的肩膀上,嘴角挂一抹神秘的微笑,呼吸安然让城市合了眼,我用胳膊环住她,像是怀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青纱覆地,树木抖擞着撑开了臂膀,老鸹识趣地摇起翅羽,群星摇曳,明月飞升,黑夜缩成一条缝,不知不觉,她鼻腔温暖的气息吹进我耳朵,吹开了我梦中的迎春花,洁白的,嫩黄的,繁荣的,荡漾的,我在一望无际的花丛中追逐,天上泛起碧蓝的涟漪,张蕾背对着我,她坐在洁白无瑕的云朵里搓泡泡,我拼命地跑,我想要跑到她面前,将她揽进怀里,我要吮吸她娇巧嘴巴里的故事,我要亲吻她织梦的手指头,我要好好瞧一瞧她眼睛里的秘密,我的张蕾,我荒芜平原的迎春花。

  我睁开眼睛时,迎接我的并不是梦里的张蕾,絮站在我前面看着我,嘻嘻地笑,火红的太阳在她身后蠢蠢欲动,我抬起胳膊试着抵挡一下,闻到肩膀上口水风干的酸味,腋下还有昨夜被絮悟出来的汗水,看来我们都没冻坏,除了她说脑袋有点疼,我告诉她我们被判决的结果,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不知道,随后和我并排坐着,静静地看起攀升的日出,我本来以为这个姑娘丢掉工作后会哭,但是没有,我开玩笑说我俩把认证过程算是整治了一遍,她抿着嘴轻轻地笑了,平静的眼睛里似乎酝酿着许多想法,直到我站起来准备回去时,她才抓住了我的胳膊,问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法碰见了。

  我们是战友,我们是兄妹,我想说许多话,我想拥抱她,甚至想亲吻她的额头,思来想去,怎么道别都不好,我看见地上杂草里的一株蒲公英,结着圆嘟嘟毛滚滚的花,我将那白色的小绒球折了下来,送给她:

  “握住希望,花开的时候,我们就会相逢。”

  我走向回家的方向,身后飘来几朵调皮的降落伞,毛绒绒的白色小花朵,自由地向四处飞去,都是太阳的子女,为了春天,他们选择了分离。

  九:我是孩子们的蒲公英姐姐

  其实我早该洗漱去了,可是我心里很不踏实,春一直没回来,刚好有个同样失明的小读者缠着我,问浅蓝色看起来是什么样的,我才没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其实怪我,瞎了二十多年了,写作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地用颜色形容词,我告诉他,浅蓝色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鱼,在水里自由地扑棱的感觉,他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摸过小鱼,我告诉他不要紧,等有机会游泳的时候,让妈妈拖着脑袋,憋一口气,然后捏着鼻子躺池子里,那样就像鱼儿一样能感觉到浅蓝色了,他开心坏了,说晚上就要让妈妈把浴缸的水放满,躺在里面试试。

  你可能好奇,为什么一个瞎子会天天鼓捣些文字,还专门给同样瞎的小孩儿写童话故事,难道不是折磨人嘛。可能你不明白,越是感官匮乏的人,越需要想象力。

  哎,话虽然这么说,其实用不着你怀疑我,我自己刚才也在想,也许敲字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呢,可能因为这黑漆漆的生活太悲哀了。我难得可以依靠的听觉,还不得不接受许多肮脏的声音,就连我觉得满含希望的家庭,最近都有些脱轨,可能根本就没有希望这一说。

  春一晚上都没回来,我把灯留到两点多,他连消息都没给我发。我又抹了眼泪,我感觉面前的床头柜都在笑话我,它俯视着阴影里的我,说就算他背着你瞎搞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敢问,我怕我问了他也不回,听到手表报的时是两点后我躺上床了,可是睡不着,我们的床大得摸不到边,卧室里空气是青灰色的,闻起来又干又冷。

  我其实不是怕他不回消息,我怕他走上了我担心的那钟路,我怕他变成了我工作时听到的那些人里面的一个,因为他把钱看得太重要了,他说要认认真真准备资质去,在我们冷战的节骨眼,我怎么可能会放心呢。

  可能是半夜吧,他总算回来了,我睡得很浅,被他吵醒了,我闻到他身上的酒精味,还有清新露水混杂着草的味道,没有洗浴中心那些女人夸张的香水味,我才放心了,这家伙是在野地里呆了半夜吗,没等我问他,他先开口向我道歉,说他没把认证弄利索,以后可能还不起房贷了。

  我其实更多是开心的,还不起贷款确实是个事,但是更要紧的是我的大男孩没变坏,我大概能猜到,他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招惹到那些人了,他带着顺利通过的结果回来我才觉得不对劲呢。

  在他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后,我安慰他并且表示支持,告诉他如果压力实在大,可以先不要孩子,我以后也可以把敲字的时间用来多干几个钟,我们的日子总能过下去。

  我听见他抽吸着鼻子,我张开胳膊,把他的头揽到怀里,果然摸到了热乎乎的眼泪,他还是像个孩子一样,我像对待小孩子那样,亲吻着他脸蛋上的泪水,但是怀里幽幽地传来他的声音:

  “我们要养孩子,他们以后会像你一样了不起的。”

  可能他被感动了,或者对我们家有信心了,我觉得他只是这一阵儿这么说,他见我不开口,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计划,说可以卖房子,他可以找别的工作:

  “孩子要养,童话故事也要写下去。”

  我以为他又在犯孩子气,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感受还要逞强去当个好丈夫,可是他随后却像位上校一样说道:

  “就算我穷得吃屎,也要把这两件事干成。”他用男人的声音接着说,“这事儿和钱没关系。”

  十:我的名字叫絮

  两年前被辞退后,我没有再按照专业找工作,断断续续打了点零工,加上之前实习攒的钱,够我维持基本的生活,这期间,我自学了不少关于写作的知识,平时也做着练习,不瞒你说,我最近正在构思一篇作品,模模糊糊有许多灵感,只是没想好题目。

  算是没辜负这期间的努力吧,半个月前,我终于面上了一个岗位,负责设计角色的背景故事以及所属的世界观,可能用在漫画、影视IP或者游戏上,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写作,可总归按照我预期方向前进了。

  在我取入职体检结果的那天,我又看到了春,那个不会因美貌而变坏的人。

  我走向医院出口的时候,听到前台在喊名字,我回头看去,他看起来变胖了,脸也变圆了,正快步走去前台取什么材料。我想好好和他打个招呼,所以决定等他回来,然后就看到了他失明的妻子,她安静地坐在医院的蓝色塑料凳子上,眼睛直直地向前看着,脸上挂着一抹安然的微笑,虽然看不见东西,可是看得出来,生活很知足,她扎着一条精干的马尾辫,穿着素白色的上衣、纯黑的裤子,怀里抱着孩子,正不断地用手摸着小孩肉嘟嘟的腿,小家伙好像在学她,睁着又亮又黑的眼睛,一会儿摸摸妈妈的脸,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我走过去时,小家伙扭过头好奇地瞧着我,然后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想摸摸我,估计以为看东西先得摸一摸才踏实。

  被辞退后,经济来源不稳定,每天省吃俭用,还要学一些家里看来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不止一次担心过自己的将来,也曾经替春担心过,看着眼前的孩子,我再也没有那种飘零不安的感觉了,我们都熬过了冬天,现实惨淡,可生命自会找到出路。我轻轻地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将手伸给小家伙。我想起了春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铭记在心,是的,我们相逢了,就在小家伙握住我食指的那一刻,六个诗一样的字在脑中闪现。

  我的作品有了名字,要献给每个心怀希望的种子,蒲公英的春天,就是它要讲的故事。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