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苍蝇”与“二锅头”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但新兵连的往事依然刻在脑海深处。想来凡当过兵的人对新兵连短暂的三个月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和超高压的思想改造,将一个人彻底改变了。身心时时刻刻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所经历的事也会象一道疤痕似的,历历在目,让人永生难忘的。

这里说的所谓苍蝇,是来自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城市里来的三名新兵。他们原本是不相识的,是当兵来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军营里才相识的。近200名十七八岁大的青年,经过三天两夜坐火车倒汽车又乘渡轮,凌晨三点才到了一座江南小县城郊外的新兵连。三张慌张、陌生的脸孔带着狐疑和各自内心的猜测,随着班长摸黑进了班,摸索着在睡着人的两张大通铺上,找了空隙分别睡下了。没有想象中的相互介绍交流机会,没有传说中的欢迎仪式,只是在进班门前借着月光慌乱的看了看彼此的脸,还有新兵连在月下剪影般的轮廓,就这样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各怀心事地忐忑的睡了。

新兵连每个班里共十二人,除了他们三人,班里的其他新兵是来自广西的,他们操着难懂的粤语呜哩哇啦地和老乡眉飞色舞地谈论说笑着,任你怎么努力地听、仔细地看也无法分享到属于他们的丝毫快乐。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三人关系急速升温,从起床后的一个小时内,就经历了认识、熟识,再到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程度了,在吹响午饭哨之前,他们已经成了情同手足的异性兄弟,只是无法履行喝鸡血的仪式。彼此信誓旦旦地承诺着今后要如何如何荣辱与共、祸福同享······

李俊兵,相对另两只“苍蝇”来说,身材高大厚实,自信且能言善辩,就如他当初和两位兄弟介绍自己时说的“岗是机厂的,中央机厂的·······”那自豪的口气,还有那习惯性上扬的嘴角,让人仿佛看到眼前一架飞机正呼啸着腾空而起,免不得对他的敬佩也油然而生。那时大家都刚走出学校,未涉世事最怕别人看出来什么,就装作什么都懂似的迎合着。直到一年后大家才知道中央机厂是他们本地煤矿下属的一家井下机械加工修配厂。

陈光,性格直率,属于又暴躁又倔强的那种,但很是义气。

我叫曹虎,名字倒是威猛但性格内向,个性懦弱,且胆小怕事。

李俊兵参军前已在社会上闯荡了一两年了,说话待人处事都极为老练的,到了新兵连的第三天,他就顺其自然地成了副班长,在班长宣布后的五分钟他也成了老乡三人组中的“带头大哥”了。闲暇时,李俊兵就会讲他在社会上所见的,所经历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语言绘声绘色且内容大多离奇有趣,但后来发现那些和真实的社会是大相径庭的,比如,有钱人吃羊杂时是不会就扒肉条的;当官的皮鞋里也不会垫五双鞋垫的。陈光虽没李俊兵那样涉世深久,但也有去过广州等大城市的经历,不像我听着听着就像乞丐揭开了地主家的洋箱,又惊讶又欣喜,脸上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样子。陈光有时听着觉得有夸张的成分就会争辩,但李俊兵的说服技巧极佳,争辩成了讨论,讨论完了就会认同。也许是我聆听时流露出无知和迫切的样子,并时不时夹杂着幼稚的抢答和提问,进一步激发了李俊兵的兴趣,他在讲诉中逐渐添加了夸张的肢体语言,语气也变的抑扬顿挫了,或把事情的经过以倒叙、夹叙夹议的方式讲出来······

新兵连里超常规的训练和见缝插针的政治学习像呼吸般陪伴着新兵的分分秒秒,幸好三兄弟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在支撑着,慰藉着,还有每人当兵的初衷和希望让他们再苦也默默承受着。一个月后,我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强健了,思维成熟了,原先的羞涩和胆怯也退去了不少。与班里的广仔兵们在言语和动作的配合下,渐渐了解些他们的情况,他们大多是农家子弟,有的在当兵前有过外出打工的经历,有的是当兵才第一次走出大山,他们都很淳朴厚道,在小事上还谦让着我们三人。然而无知气盛的我们却误以为他们是胆怯,那种小市民的优越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幽默风趣的李俊兵根据广仔们的各自外观和特点,私下给他们分别起了绰号,大眼驴、方壳子、电鸭子、依卓拉、黑熊精······形象易懂还好记。

这观察力和想象力可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这也让我更加佩服李俊兵了。

新兵连的训练的确苦,但这些阻挡不住那些心怀梦想的新兵,他们在无数次的左右转、立定的双脚并拢时,生硬将解放鞋的鞋帮内侧,磨出了洞,心细的排长发现了,全排集合点名表扬了这些新兵战士。夜晚熄灯哨后,按惯例我们三人依旧借故去厕所解大号,溜到每晚吸烟的地方后,除了每人点燃一支烟外,还将鞋脱下来在水泥地上认真地磨了起了。

每日超过十小时的训练,虽说是冬季,汗水还是浸湿了背心、衬衣、绒衣,内衣终日都是湿漉漉的,日复一日,来自黄土地的我们在身上都起了湿疹,难受至极了。有时半夜睡得正香时,”嘟嘟嘟”紧急集合哨一响,五分钟内必须穿戴整齐,打好背包,在门口排好队列,由班排长下达命令,多则几十公里,少则几公里的越野跑。我们三人把小聪明发挥到最大,想方设法的得病或找借口,头疼、中暑、崴脚、肚疼、胸闷、疝气、阑尾炎,这些都曾作为病症正式地、郑重地向班长、排长提出过,但结果可想而知。

为了在打紧急集合时能快速着装整齐地站到队列里,我们每晚都在其他人入睡后再偷偷地将衣服摸索着穿好;为了能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我们会在被子上浇水;为了不破坏叠好的大衣,再冷的天我们都会把大衣端端正正地摆放到床下。。。。。。

渐渐地我们这些卑劣的行为被大家熟知。

排长是南方人,当时也就21,22岁的样子,性格耿直,军事动作过硬,作风还较严谨,平时不苟言笑,但一笑眼角就会堆砌起道道皱纹,后来见过他的几次笑,我们三个干脆叫他“灯芯绒”。这事好像被排长知道了似的,开始他对我们像其他新兵一样,也没看出是好是坏,慢慢的有点讨厌我们三人了,后来就是厌恶了。直到那天,大家吃过午饭都在班里休息,疲惫加上午后暖暖的太阳,因为新兵连规定没有命令不能随意上床铺,我们坐在小马扎上正一边迷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听见排长在我们班门口喊道:“五班的那三只苍蝇给我滚出来”!连喊了三声,大家都在用紧张疑问的眼光互相询问着,正在不知所措时,亲爱的排长雄赳赳地走到我们三人面前,他的个子也不太高,但当时我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整个笼罩住了,他用眼睛恶狠狠地来回扫视着我们三人,再次用那洪亮的嗓音喊道:“五班的那三只苍蝇给我滚出来!”。奥,原来是在叫我们。在班门前,在中午的强烈阳光照射下,在全排战友的面前,我们三只“苍蝇”被“灯芯绒”揭开了伪善的面具,斑斑劣迹被一条一条的抖落出来,那么的彻底,那么的全面,没有一丝的遗漏。在他高声的怒斥中,我发现苍蝇只是个代名词,我们还是臭虫、老鼠、粪蛋、瘟鸡,是肮脏、丑陋的动物或植物。不知道是第几十次提到粪蛋时,“灯芯绒”’在发“fen”时,他由于过于愤怒,嘴型没有很标准地闭合到位,一粒唾沫星飞到了我的睫毛上,我的第一反应是快点擦去,一方面觉得有些恶心,主要的是决不能让“灯芯绒”以为那是我悔恨的泪。可转念又一想,不能擦,这个动作更会让他以为我在擦拭流下的悔恨的泪,会更加助长他的威风。为了不再想这事,我开始仔细聆听着“灯芯绒”的“教诲”了,这一听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所说的粪蛋好像应该是混蛋,但我又听了几遍还是分辨不出来,因为南方人在发f和h时是不分的。后来我们三个也讨论过此事,但终究没人有勇气去问排长而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后,“二锅头”这个词在新兵连迅速蔓延开了,不知是谁给排长起的绰号,开始我们不解,但经知情人解释后,我知道恰如其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了。排长平时是不屑于与我们言笑的,面沉如水,目光如炬,但平静的外表下他又是个一触即发的人,比如在上级首长面前、在多人注视他的情况下、在漂亮的女娃娃面前······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已经沸腾了,按捺不住,无法压抑。那胸脯像充气似的,挺了再挺,那双腿并拢时夸张的动作、那磕动的皮鞋声响,那提高的嗓门却又带有颤抖的声音,那堆满笑容“灯芯绒”的脸······如喝了度数较高的二锅头后,醇厚的酒力在发作,让人难以抑制,说话声提高了,动作夸张了,表现欲强烈了。二锅头酒有的绵长醇厚他有、二锅头酒有的辛辣甘烈他也有,而且那“二”又暗合着他是二排长,绝妙至极。我也断然这绰号不是新兵起的,因为“二锅头”这三个字涵括着太多的内涵和寓意,我们是不及的。

二锅头酒是很有品味的,开始我觉得他不具备这点。一个清晨我因为前一天的被子没有叠成刀劈斧凿那样的豆腐块,而被排长丢到门前的排水渠中,他觉得有必要提醒这只“苍蝇”今天再达不到要求,我的被子就要到水塘里捞了。说着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只高脚酒杯,不,准确地说是用三根手指捏起一只高脚酒杯,熟练地晃了晃里面的多半杯透明液体,然后就着里面的透明液体刷起了牙,当时惊讶的我从头到尾,直勾勾地看着“二锅头”优雅的把牙刷完。后来经过多次的偷窥我才确定那透明液体就是新兵连里人人都用的江水,是新兵们给排长从江里直接用塑料桶提回来的。往事如烟,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看周星驰的《国产007》时,剧情里周星驰穿着油腻腻的皮围裙,站在简陋的肉摊前,那寂寞孤傲地端着高脚杯的情景,刹那间与深埋在我脑海中的一幕重叠了,心里一个激灵,这时才懂了“二锅头”当时的那种情怀,这不是我们市井俗人能达到的意境。

二锅头酒是平民生活化的酒,这平民化排长也是有的。新兵连的春节文艺晚会上,大家都领教了李俊兵交谊舞的舞姿。那天起“二锅头”突然表现的热爱生活了,训练闲暇时,满脸灯芯绒地喊道“俊兵,来我办公室一下”。随后房间里传出了郑智化《水手》的音乐声来,这给整天只能听到哨声、口号声、口令声、训斥声的新兵连带来了人世间的凡音和烟火气息,每名新兵都在立起耳朵听着,享受着这久违了的音乐。好奇害死猫,我和陈光实在按捺不住了,悄悄地潜到后窗偷窥。眼前的一幕让我俩都惊得都忘了呼吸:李俊兵正搂着一个塑料模特,不,身体僵硬的像个塑料模特似的“二锅头”在机械地跳舞,再确切的说李俊兵在搬着或是抬着排长,在一瘸一拐的走正步。李俊兵嘴里喊着拍子“一大大、二大大、三大大”,还时不时说着“对,就这样;好,再来一遍;排长,您跳的真棒;”。那以后排长对李俊兵的关怀就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是发自内心的好。那以后新兵连里也少了一只“苍蝇”。

“二锅头”是六零后,接受的是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育,他把这种教育方式带到了部队,对新兵极其严格,犯了错误就体罚。先是机关枪似的痛骂一番,然后就是“跑,绕着操场跑,我不喊停,就一直跑”、“猪,蠢猪,从这里爬回去”、“马步,就在这马步”。。。。。。。针对我们这些“一塌糊涂”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的“混蛋”,他也循序渐进地让我们学着洗洗袜子、洗洗内衣,好让我们能自己懂事,但所洗的袜子、内衣却都是他的。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新兵连的三个月如一道闪电般,在我们的生命中一闪而过,这三十年间我们三只“苍蝇”曾多次回想起当年的往事,虽历历在目,但当初稚嫩的脸庞已变成了眼前真实的“灯芯绒”,我们变老了,回忆也在一次次的重温中有些模糊了,陈光还争辩说我那天的确擦拭过悔恨的泪。去年我们终于和已转业在家乡某政府部门的排长联系上了,电话打过去,从他淡淡的南方普通话中,我听出了他的记忆里那三只“苍蝇”早已不在了,可嘴里还客套地说:“记得记得,你们都很优秀”。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五班的那三只苍蝇给我滚出来”!在那个午后这句话给我青春的记忆永远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好也罢,坏也罢,毕竟是我人生的经历,还有几个人会记得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也回不到那个午后了。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但新兵连的往事依然刻在脑海深处。想来凡当过兵的人对新兵连短暂的三个月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和超高压的思想改造,将一个人彻底改变了。身心时时刻刻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所经历的事也会象一道疤痕似的,历历在目,让人永生难忘的。

这里说的所谓苍蝇,是来自黄土高原上一个小城市里来的三名新兵。他们原本是不相识的,是当兵来到离家千里之外的军营里才相识的。近200名十七八岁大的青年,经过三天两夜坐火车倒汽车又乘渡轮,凌晨三点才到了一座江南小县城郊外的新兵连。三张慌张、陌生的脸孔带着狐疑和各自内心的猜测,随着班长摸黑进了班,摸索着在睡着人的两张大通铺上,找了空隙分别睡下了。没有想象中的相互介绍交流机会,没有传说中的欢迎仪式,只是在进班门前借着月光慌乱的看了看彼此的脸,还有新兵连在月下剪影般的轮廓,就这样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各怀心事地忐忑的睡了。

新兵连每个班里共十二人,除了他们三人,班里的其他新兵是来自广西的,他们操着难懂的粤语呜哩哇啦地和老乡眉飞色舞地谈论说笑着,任你怎么努力地听、仔细地看也无法分享到属于他们的丝毫快乐。这种特殊的环境下,三人关系急速升温,从起床后的一个小时内,就经历了认识、熟识,再到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程度了,在吹响午饭哨之前,他们已经成了情同手足的异性兄弟,只是无法履行喝鸡血的仪式。彼此信誓旦旦地承诺着今后要如何如何荣辱与共、祸福同享······

李俊兵,相对另两只“苍蝇”来说,身材高大厚实,自信且能言善辩,就如他当初和两位兄弟介绍自己时说的“岗是机厂的,中央机厂的·······”那自豪的口气,还有那习惯性上扬的嘴角,让人仿佛看到眼前一架飞机正呼啸着腾空而起,免不得对他的敬佩也油然而生。那时大家都刚走出学校,未涉世事最怕别人看出来什么,就装作什么都懂似的迎合着。直到一年后大家才知道中央机厂是他们本地煤矿下属的一家井下机械加工修配厂。

陈光,性格直率,属于又暴躁又倔强的那种,但很是义气。

我叫曹虎,名字倒是威猛但性格内向,个性懦弱,且胆小怕事。

李俊兵参军前已在社会上闯荡了一两年了,说话待人处事都极为老练的,到了新兵连的第三天,他就顺其自然地成了副班长,在班长宣布后的五分钟他也成了老乡三人组中的“带头大哥”了。闲暇时,李俊兵就会讲他在社会上所见的,所经历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语言绘声绘色且内容大多离奇有趣,但后来发现那些和真实的社会是大相径庭的,比如,有钱人吃羊杂时是不会就扒肉条的;当官的皮鞋里也不会垫五双鞋垫的。陈光虽没李俊兵那样涉世深久,但也有去过广州等大城市的经历,不像我听着听着就像乞丐揭开了地主家的洋箱,又惊讶又欣喜,脸上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样子。陈光有时听着觉得有夸张的成分就会争辩,但李俊兵的说服技巧极佳,争辩成了讨论,讨论完了就会认同。也许是我聆听时流露出无知和迫切的样子,并时不时夹杂着幼稚的抢答和提问,进一步激发了李俊兵的兴趣,他在讲诉中逐渐添加了夸张的肢体语言,语气也变的抑扬顿挫了,或把事情的经过以倒叙、夹叙夹议的方式讲出来······

新兵连里超常规的训练和见缝插针的政治学习像呼吸般陪伴着新兵的分分秒秒,幸好三兄弟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在支撑着,慰藉着,还有每人当兵的初衷和希望让他们再苦也默默承受着。一个月后,我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强健了,思维成熟了,原先的羞涩和胆怯也退去了不少。与班里的广仔兵们在言语和动作的配合下,渐渐了解些他们的情况,他们大多是农家子弟,有的在当兵前有过外出打工的经历,有的是当兵才第一次走出大山,他们都很淳朴厚道,在小事上还谦让着我们三人。然而无知气盛的我们却误以为他们是胆怯,那种小市民的优越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幽默风趣的李俊兵根据广仔们的各自外观和特点,私下给他们分别起了绰号,大眼驴、方壳子、电鸭子、依卓拉、黑熊精······形象易懂还好记。

这观察力和想象力可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这也让我更加佩服李俊兵了。

新兵连的训练的确苦,但这些阻挡不住那些心怀梦想的新兵,他们在无数次的左右转、立定的双脚并拢时,生硬将解放鞋的鞋帮内侧,磨出了洞,心细的排长发现了,全排集合点名表扬了这些新兵战士。夜晚熄灯哨后,按惯例我们三人依旧借故去厕所解大号,溜到每晚吸烟的地方后,除了每人点燃一支烟外,还将鞋脱下来在水泥地上认真地磨了起了。

每日超过十小时的训练,虽说是冬季,汗水还是浸湿了背心、衬衣、绒衣,内衣终日都是湿漉漉的,日复一日,来自黄土地的我们在身上都起了湿疹,难受至极了。有时半夜睡得正香时,”嘟嘟嘟”紧急集合哨一响,五分钟内必须穿戴整齐,打好背包,在门口排好队列,由班排长下达命令,多则几十公里,少则几公里的越野跑。我们三人把小聪明发挥到最大,想方设法的得病或找借口,头疼、中暑、崴脚、肚疼、胸闷、疝气、阑尾炎,这些都曾作为病症正式地、郑重地向班长、排长提出过,但结果可想而知。

为了在打紧急集合时能快速着装整齐地站到队列里,我们每晚都在其他人入睡后再偷偷地将衣服摸索着穿好;为了能将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我们会在被子上浇水;为了不破坏叠好的大衣,再冷的天我们都会把大衣端端正正地摆放到床下。。。。。。

渐渐地我们这些卑劣的行为被大家熟知。

排长是南方人,当时也就21,22岁的样子,性格耿直,军事动作过硬,作风还较严谨,平时不苟言笑,但一笑眼角就会堆砌起道道皱纹,后来见过他的几次笑,我们三个干脆叫他“灯芯绒”。这事好像被排长知道了似的,开始他对我们像其他新兵一样,也没看出是好是坏,慢慢的有点讨厌我们三人了,后来就是厌恶了。直到那天,大家吃过午饭都在班里休息,疲惫加上午后暖暖的太阳,因为新兵连规定没有命令不能随意上床铺,我们坐在小马扎上正一边迷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听见排长在我们班门口喊道:“五班的那三只苍蝇给我滚出来”!连喊了三声,大家都在用紧张疑问的眼光互相询问着,正在不知所措时,亲爱的排长雄赳赳地走到我们三人面前,他的个子也不太高,但当时我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整个笼罩住了,他用眼睛恶狠狠地来回扫视着我们三人,再次用那洪亮的嗓音喊道:“五班的那三只苍蝇给我滚出来!”。奥,原来是在叫我们。在班门前,在中午的强烈阳光照射下,在全排战友的面前,我们三只“苍蝇”被“灯芯绒”揭开了伪善的面具,斑斑劣迹被一条一条的抖落出来,那么的彻底,那么的全面,没有一丝的遗漏。在他高声的怒斥中,我发现苍蝇只是个代名词,我们还是臭虫、老鼠、粪蛋、瘟鸡,是肮脏、丑陋的动物或植物。不知道是第几十次提到粪蛋时,“灯芯绒”’在发“fen”时,他由于过于愤怒,嘴型没有很标准地闭合到位,一粒唾沫星飞到了我的睫毛上,我的第一反应是快点擦去,一方面觉得有些恶心,主要的是决不能让“灯芯绒”以为那是我悔恨的泪。可转念又一想,不能擦,这个动作更会让他以为我在擦拭流下的悔恨的泪,会更加助长他的威风。为了不再想这事,我开始仔细聆听着“灯芯绒”的“教诲”了,这一听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所说的粪蛋好像应该是混蛋,但我又听了几遍还是分辨不出来,因为南方人在发f和h时是不分的。后来我们三个也讨论过此事,但终究没人有勇气去问排长而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后,“二锅头”这个词在新兵连迅速蔓延开了,不知是谁给排长起的绰号,开始我们不解,但经知情人解释后,我知道恰如其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了。排长平时是不屑于与我们言笑的,面沉如水,目光如炬,但平静的外表下他又是个一触即发的人,比如在上级首长面前、在多人注视他的情况下、在漂亮的女娃娃面前······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已经沸腾了,按捺不住,无法压抑。那胸脯像充气似的,挺了再挺,那双腿并拢时夸张的动作、那磕动的皮鞋声响,那提高的嗓门却又带有颤抖的声音,那堆满笑容“灯芯绒”的脸······如喝了度数较高的二锅头后,醇厚的酒力在发作,让人难以抑制,说话声提高了,动作夸张了,表现欲强烈了。二锅头酒有的绵长醇厚他有、二锅头酒有的辛辣甘烈他也有,而且那“二”又暗合着他是二排长,绝妙至极。我也断然这绰号不是新兵起的,因为“二锅头”这三个字涵括着太多的内涵和寓意,我们是不及的。

二锅头酒是很有品味的,开始我觉得他不具备这点。一个清晨我因为前一天的被子没有叠成刀劈斧凿那样的豆腐块,而被排长丢到门前的排水渠中,他觉得有必要提醒这只“苍蝇”今天再达不到要求,我的被子就要到水塘里捞了。说着说着他拿起桌上的一只高脚酒杯,不,准确地说是用三根手指捏起一只高脚酒杯,熟练地晃了晃里面的多半杯透明液体,然后就着里面的透明液体刷起了牙,当时惊讶的我从头到尾,直勾勾地看着“二锅头”优雅的把牙刷完。后来经过多次的偷窥我才确定那透明液体就是新兵连里人人都用的江水,是新兵们给排长从江里直接用塑料桶提回来的。往事如烟,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看周星驰的《国产007》时,剧情里周星驰穿着油腻腻的皮围裙,站在简陋的肉摊前,那寂寞孤傲地端着高脚杯的情景,刹那间与深埋在我脑海中的一幕重叠了,心里一个激灵,这时才懂了“二锅头”当时的那种情怀,这不是我们市井俗人能达到的意境。

二锅头酒是平民生活化的酒,这平民化排长也是有的。新兵连的春节文艺晚会上,大家都领教了李俊兵交谊舞的舞姿。那天起“二锅头”突然表现的热爱生活了,训练闲暇时,满脸灯芯绒地喊道“俊兵,来我办公室一下”。随后房间里传出了郑智化《水手》的音乐声来,这给整天只能听到哨声、口号声、口令声、训斥声的新兵连带来了人世间的凡音和烟火气息,每名新兵都在立起耳朵听着,享受着这久违了的音乐。好奇害死猫,我和陈光实在按捺不住了,悄悄地潜到后窗偷窥。眼前的一幕让我俩都惊得都忘了呼吸:李俊兵正搂着一个塑料模特,不,身体僵硬的像个塑料模特似的“二锅头”在机械地跳舞,再确切的说李俊兵在搬着或是抬着排长,在一瘸一拐的走正步。李俊兵嘴里喊着拍子“一大大、二大大、三大大”,还时不时说着“对,就这样;好,再来一遍;排长,您跳的真棒;”。那以后排长对李俊兵的关怀就像电影、电视里演的那样,是发自内心的好。那以后新兵连里也少了一只“苍蝇”。

“二锅头”是六零后,接受的是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教育,他把这种教育方式带到了部队,对新兵极其严格,犯了错误就体罚。先是机关枪似的痛骂一番,然后就是“跑,绕着操场跑,我不喊停,就一直跑”、“猪,蠢猪,从这里爬回去”、“马步,就在这马步”。。。。。。。针对我们这些“一塌糊涂”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的“混蛋”,他也循序渐进地让我们学着洗洗袜子、洗洗内衣,好让我们能自己懂事,但所洗的袜子、内衣却都是他的。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新兵连的三个月如一道闪电般,在我们的生命中一闪而过,这三十年间我们三只“苍蝇”曾多次回想起当年的往事,虽历历在目,但当初稚嫩的脸庞已变成了眼前真实的“灯芯绒”,我们变老了,回忆也在一次次的重温中有些模糊了,陈光还争辩说我那天的确擦拭过悔恨的泪。去年我们终于和已转业在家乡某政府部门的排长联系上了,电话打过去,从他淡淡的南方普通话中,我听出了他的记忆里那三只“苍蝇”早已不在了,可嘴里还客套地说:“记得记得,你们都很优秀”。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五班的那三只苍蝇给我滚出来”!在那个午后这句话给我青春的记忆永远隽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好也罢,坏也罢,毕竟是我人生的经历,还有几个人会记得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谁也回不到那个午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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