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量颀长的少年拎着陶制食盒大跨步走进病房的时候,小护士森星野正看着窗外发呆。
“总算是放晴了。”少年放下食盒,声音轻快地和她打了招呼。
“博雅君来了啊”听到少年的声音,森星野笑眯眯抬起了头:“比以前晚了十分钟哦。”
“哦”字带着欣喜的尾音欢乐地上扬,可没有一点责怪的意味。
“抱歉抱歉,”源博雅垂眸笑了笑,“家里有一些事。”
“没有大碍吧?”
对方摇摇头,伸手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森小姐帽子歪了哟。”
女孩子脸颊绯红地瞥了他一眼,收拾好瓶瓶罐罐飞快地退了出去。病房里复又只剩下两个人。
“撩而不娶,罪大恶极。”黑晴明抱着手靠在墙壁上,有些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只可惜源博雅凡胎肉身,看不见他精彩绝伦的表情。
“晴明啊,已经六个月了呢。”少年只是俯下身,凝神看了看病床上沉睡着的男人,复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快一点好起来吧,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被唤作“晴明”的男人六个月前因车祸入的院。虽说当日遭遇了严重的大出血,但在抢救之后各项指标早就恢复正常,各项检查显示器官也并未受损。但男人却一直没有醒来。
晴明,啊不,晴明的魂魄原本靠在窗边晒太阳。此刻却漂到了床边,轻手轻脚地在自己肉身躺着的地方坐了下来。
噫,这样一来二人的距离真是出奇得近,安倍晴明突然觉得少年亮色的瞳仁前所未有的好看。
“我也很想回来呀,博雅。”明知源博雅听不见也看不见,安倍晴明还是很认真地坐直了身子,低声解释给他听,“可我被自己拦住了。你看,这世上还有一个恶的晴明——”说到这里,晴明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黑晴明。
“不管怎样,博雅要等我啊。”晴明伸手把源博雅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心里一阵温柔。
“阿嚏——”源博雅莫名觉得有些痒。他打开饭盒,热腾腾的的香气飘散了出来。
好想吃博雅煮的饭。晴明探头看了看,饭盒里是淋了芝麻油撒了葱花的香鱼。明明闻不到香气,脑海里久远的记忆却霎时温热了起来。
三三两两飞舞的萤火,月色中的雪与华庭,桂花酒,咒与笛。
“阿妈蒸的香鱼哟,”源博雅的下一句话却让黑晴明笑出了声,“晴明喜欢吃鱼的吧?”
晴明转过头,有些无奈地对着源博雅点点头,“喜欢。”
仿佛是心灵感应般,源博雅接着他的话说道:“喜欢的话你就赶快醒过来吧,和酒吞去喝酒的时候他也老念叨你。”
大江山鬼王啊。
少年拖过软椅,坐了下来,“晴明说过名字是咒吧?”
“名字是咒,咒就是人心啊。博雅。”晴明望着源博雅,突然想伸手去摸一摸少年的头——毫无意外的,透明的双手穿过了少年的脸颊,没有丝毫真实的触感。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少年有些烦躁地挠了挠脑袋,“可是,如果是偶尔试一次也没什么吧?——我要开始念咒了啊,晴明,”他以手支颐,一双水色瞳仁亮闪闪的,“安倍——晴明,安倍晴明,晴明——”故意拖长的音调,听来竟有几分赌气撒娇的意味。
真是咒啊,博雅。
安倍晴明的心都收紧了。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黑晴明,对方神色阴沉,快速的别过脸去。
博雅,别念了。
源博雅竟真的住了口。
安倍晴明刚松一口气,却见他隔着饭菜的热气又仔仔细细地察看起躺尸的“晴明”的脸,自然,“晴明”的表情没有一点点变化。
失望的表情。
“果然是骗人的啊。”源博雅叹了一口气,“真信你才是有鬼。”
我可没有骗你啊,博雅。
“饿死了,我要吃饭了。”源博雅说着掰开竹筷,夹起一片香鱼来。
如果有酒就更好了呀,博雅。
“别看了,”许久没出声的黑晴明许是觉得画面恶心,忍不住离开那面墙漂了过来,“要不了多久他也会老的,晴明。放开他,让我进去吧。”
晴明恍若未闻,一双眼只盯着源博雅,神色却蓦然冷峻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我俩可都要消散了,你猜猜,这个小孩子会伤心多久?”黑晴明笑了笑,欺身到晴明身旁,“晴明可别忘了,你我本是一体,我活着和你活着,本就是没有区别的呀。”
“那你就让我回去吧?”晴明头也不抬,六个月,他早已摸透如何对付另一半的自己,双方的斗争都进入倦怠期,彼此僵持也很是无聊。
“你杀了我啊,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不会。”
“为什么?”
安倍晴明缄口不言,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人活在世界上有许多迫不得已、不得不做之事……可是如果你都做出下咒杀人之事,我可能也不想活在这世上了。”
几百年前的源博雅,是这样说的。
“人的缘分是会尽的,晴明。”难得的,黑晴明脸上没有露出恶劣的、嘲弄的神色,只是深深望着对方的眼睛,“偏执、怨愤与欲念,都是会化鬼的啊,晴明。”
晴明,晴明,一声一声晴明,安倍晴明觉得头痛欲裂。
“昨天,酒吞送了我一支笛。”不知道什么时候,源博雅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坐在了晴明的床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很熟悉,也不知为什么很想吹给你听。”
“本来想晚上过来的。但是那个时候,星野小姐应该会在的吧。”
“虽说有旁人在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还是觉得只有你的话会更好。”
“反正你以后也不会记得吧,晴明。”
源博雅手中的一支莹润玉笛,正是叶二。
指节修长,武士风流。
安倍晴明一阵恍惚。
“过来吧,黑晴明。”晴明叹了一口气,向黑晴明招了招手,“我们一起回去。”
“哦?黑晴明可是邪念的化身啊,阴阳师大人。”不知是不是错觉, 对方的眼里竟是悲伤的神色,“你应当害怕,害怕我欲念过甚,陷于嗔狂,悖逆伦常不得解脱。”
“你很在意我曾经抛弃你?”
“我只是看不起这样做的安倍晴明,”黑晴明狭长的眼骤然眯了起来,“怯懦、自私又愚蠢。”他纤长的手指划过晴明苍白的脸颊,“真是不公平呢。这些贪欲、乖张、狂悖也全部都是你的啊。”
“是啊,我害怕。”白色狩衣的阴阳师出乎意料地笑了笑,“我曾经的确很害怕。”
“现在呢?”
“我不会堕入歧途了。”安培晴明平静地凝视着黑晴明,“你过来吧,我们一起回去。”
他向黑晴明伸出手,眼前浮现的是源博雅的眼,耳边是源博雅的笛。
数百年的月色,就那么安稳地流淌过来。
源博雅的纯与善大概一直护佑着安倍晴明。
最温柔的月色,最深的眷恋,也是他的镜。
“别再让我等了,晴明。”笛声落下的时候,少年有些耻于承认被一首曲子弄得湿了眼眶。
他掩饰地摸了摸安倍晴明的长发,“那些咒的事,果然是骗人的吧?晴明——”
床上人的眼帘动了动。
真是傻得可爱。
你的名字才是安倍晴明的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