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嘴秩事(八)

方大路虽然没再来过这里,但每个月他妹妹会准时送米和盐上来。我让她别背那么沉,她总是笑笑不说话。她和小兰聊得来,小兰交给她一些干草药,她会给小兰带笔和纸。快到五月时,林子里已经有一些浆果可以入口了,边老伯却突然在一夜间倒下了。我和小兰用尽了法子,也没能阻止他整夜的费力咳嗽。我担心他的病情,要送他下坡去医院,但他摆摆手,明显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每次小兰替他把完脉都一脸木然。

方大姐再上坡时,我们对她说了要下坡医边老伯的病。她也表示不同意:“山下的情况异常严峻,镇上武斗死了十几个人,城里派了好多外地兵来。”

她看过边老伯的病情后,心知不妙,出门问小兰:“草药能撑过去吗?”

小兰摇摇头说道:“能消炎去毒的起不了太大作用了。这是顽疾。”

她们俩看着我,希望我能拿个主意。我对病情治疗一窍不通,此刻只能干着急。

小兰低着说道:“我爸认得一个西医的内科大夫,在东城,如果他们俩能一起医治,兴许有用。”

我们仨人互相望了望,一起点点头。

此刻,没有什么危险能大得过生命的危险。

边老伯就这样被我背在身上,小兰也顾不得任萱的命令与威胁了,坚决要和我们一同下山。屋子里本就没什么东西,也就无所谓锁不锁门了。

命运就是这样,你不知道每踏出一步会给人生带来怎样的不同与精彩。我现在回想过去的时候,常想起那天,我背着边老伯急奔在路上的情景,背后两个女人跟着我。如果我们没有送边老伯去坡下治疗,可能我最多是在半坡上服刑满,然后回老村。又或者我会简单地爱上小兰,就此在半坡住下。

但人生有时候往往会让人意想不到。

进入镇子时,已经临近傍晚,街上异常热闹,人群鼎沸,人人都在喊着口号,游行队伍里的人,有老人孩子,也有工人,士兵,他们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满脸灰尘,却激情澎湃。他们挥舞着红袖章,跳着步调基本相同的舞蹈,这种声势浩大的热情,显然是感染了夹道欢迎的小镇老百姓,虽然大多数人脸上还有迷茫之色,但更多的跟随与服从。我们四人看不到最前面抬的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一张画像我们肯定人人认得。那是我们敬畏和信仰的人,没有人盘问我和小兰,也没有人肯在意我们,我们从人群的夹逢里往小巷挤去。

方大姐很熟悉这里的街道,她在前面开路,小兰跟在我身后,帮忙扶着边老伯,她尽量把脸贴着我的衣服,不让人认出她来。

很快我们来到我离开时的后门,三声敲门声过了很久,就在我们快失望时,门打开了。白发老人看到我们什么也没有说,迅速地让我们进了屋子,抽身回去抵好了门柱。

他甚至来不急和小兰叙话,一只手就搭在了边老伯的脉上,对小兰说道:“这情况很不好,再晚怕是来不及了。我现在去找你周叔叔,只有他能做这个手术了。”

小兰一把拉住他父亲说道:“外面满是人。”

他父亲爱怜地拍她的手道:“爸爸晓得要紧,你放心,你在家把红木格子里的药先挑出来,还有急用呢!”

之前在我面前还悲切过的老人,这一刻像一个勇敢的战士一样,披了一件外衣,就出去了。走了没两步,他又弯了回来,取下了那幅全家照,也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钥匙,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裴家爸爸回来的时候,是从正门进来的,身后是一辆军用吉普车,里面接着跳下来的是一个短头发的绿军装女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有那么一刻,我见到所有短发的女孩都会以为是任萱,心里不由一紧。

她走路几乎是用跑的,像一阵风一样就刮到了我们面前。裴小兰迅速地躲到了我的身后,我舔了舔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拽紧了拳头。

裴家爸爸领着她走到边老伯身边,她熟练地翻看了老人的脸皮,对白发老者尊敬地说道:“裴叔叔,您和周叔叔的判断是对的,必须马上手术。”

她朝我看了看,说道:“你来帮把手吧!”说完,她主动拉起边老伯的一只胳膊,我有点发愣,不知道该不该听她的命令。小兰爸爸望着我点点头,我立即明白,一把背起边老伯。

这是军用吉普车竟然是她开的。这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边开车边神情自若地说:“我叫乐静。周叔叔已经在医院准备了,现在街上情况太乱,除了军车,其他车估计根本开不过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开车,更没有见过穿军装还么和气的女人,算起来,除了任萱我见过的装军装的女人还真没有几个。

我和小兰一左一右扶着边老伯,跟随着乐静前往医院。小兰爸爸在家里准备中药,方大姐被安排成后勤,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军用果然管用,几个拥堵地路口,乐静只按了一下喇叭,人群便自动分开了。有人看到是个女军人在开车,更是放肆大胆地调笑着看,她也不恼怒,车开得又平又稳。

到了医院,一辆推车和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医生已经守候在门口。

乐静叫了一声:“周叔叔!”

那人点点头,推起病人就往里走,用平缓的口吻说道:“医院已经被接管了,现在所有的人都去开集会了,静静你得帮叔叔做助手。”

乐静坚定地点点头。

周医生又转过头对小兰说道:“小兰,你也得进来帮忙。”

他用信任地眼神看我了一下,说道:“小伙子你的任务最重,你得保护好电力和手术室大门。在手术完成前,不能让任何人破坏!”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

上了楼,他指给我看了电闸室的大门,和手术室在同一层,同一个通道,一个南,一个北,两个楼道的终点。

手术室的灯亮了。我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空荡荡地医院里飘浮着消毒水的味道。绿色油漆斑驳地翘起了边,掉在绿色漆道上。白色墙壁主宰了上半部分主体,也被岁月侵蚀地黄迹四伏,如同一张张海盗地藏宝地图。我在上面寻找大黑点小黑点,思索着每一个小点的来历。

手术室门口上挂着一个圆形简洁时钟,钟表滴哒滴哒,声声催人心紧。我数着步数,三百七十八步,可以由南走到北。再一个三百七十八步,我又走回时钟下方。五分钟一个来回。

楼下忽然传来人声,三个人影出现在楼道。其中一个人指我说道:“是我先举报的,你们看,我就说灯亮了,手术室肯定有人在捣乱。我举报有功!”那人开心地往回跑。

另两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小将指着我说道:“你是什么人?”

我连忙解释道:“有人病了,正在急救,我们没有捣乱!”

“什么?还有同伙?医院所有人都在开会,你们随便乱闯医院就是捣乱!”其中一个小将指着我说道。

我连忙向他们跑过去解释,两人见我身材比他们高,吓得连连后退。边跑边叫:“好小伙,还敢反抗,你小心点。我们去叫人来。”

这事闹的,真是不妙!

我急忙回到手术室敲了门,过了一会,小兰戴着口罩出探出个头:“不是让你守着吗?”

我急切地说道:“被人发现了,两个革命小将去叫人了。”

她眼里透着焦急:“手术正到关键时刻,你一定得稳住了。电不能断!”

说完她又闪了回去。

我只能两边通道口来往探查,并未听到什么声音。

不到一刻钟,只听人声袭来:“别让他们跑了。”

心里暗知不妙,连忙守护在手术室门口。

那个举报人走在最前面,他跑得满脸通红,神情激动。

他左臂上戴了一个红色的袖章,像一个领舞着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后面人的行动。

有人上来就给了我一拳,正打在我的鼻梁上。我挡在手术室的门前,双手拦截着他们。眼前是密密的人头,大概有二十多人,有人拿着棍子,有人拿着扫帚。透过他们我看到电闸室的门并没有人找开,心里松了一口气。

有人使劲踹了我肚子一脚,我疼地弯了一下腰,又马上站了起来。

更多棍子招呼在了门上和肩膀上。

有人拼命使劲地推挤着我,我费力靠在门把手上,不敢挪动半动。

那些棍棒在头顶挥舞,有些击中了我,有些把门敲得咚咚响。

我的眼里有液体开始侵入,眼神有些模糊了。有人把我的手指掰开,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两个门把手。

我终于被人像破布一样扔到了一墙角,那群人准备冲进去时,忽然之间安静了。

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我大口地喘着气,想冲进去,但我的双腿无法站立起来。

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音说道:“我是乐静,乐永渠将军的女儿。”

那个声音宛如一个清音,将纷乱的人声,喊叫声都压制了下去。

有人还在大声叫嚷,有人说道:“乐将军救过咱们全镇的人呢!”

那个女声又响起:“里面抢救的是乐将军的救命恩人,哑巴老边,你们当中有人也曾经被他在野林子里救过,就算你们没有,你们的父辈祖辈,也肯定有人受过他的恩情。你们是想消灭阶级敌人,这里面救的,可是绝对的红色革命人,你们确定还要进去吗?”

他们没有再进去了,但那个举报人又喊道:“那个实施手术的人,却是个走资派,今天开会他没去。”

乐静甜甜地声音又响起:“你真的这样肯定吗?”

举报人的声音嘎然而止了。过了一会儿,他断断续续,不敢肯定地说道:“那我们也不能走,得守在这儿,等他们出来。”

“对,守在这儿,等!”有人附和着。

毕竟打了人,总不能师出无名吧!

乐静关上了手术室的门,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小声地说道:“你还能挺得住吗?”

我微点头,松了一口气,想挤出一个笑脸给她。

她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转身又走了进去。手术室的门合上了,那群人并没有走,他们靠在通道两旁的墙壁,我看到绿漆皮又掉了一地,我的眼神虽然轻飞的漆皮慢慢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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