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低头凝望着一地蓬勃盛开的野菊花时,突然想到一句诗:“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黄巢进驻长安之后的得意之作。诗中有风云之色,刀剑之光,血腥味极重。通观全诗,虽洋溢着拔虹贯日,气壮山河的气势,但到底底气不足,格调不高。细嚼慢咽回味之余,字里行间弥漫着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的味道。
黄巢局促于长安城中看菊花,犹井中观天,管中窥豹。黄巢自以为长安很大,但在华夏古国辽阔的版图上,长安只不过一小黑点,自然孕育不出菊花撼天动地的大气象。也难怪黄巢的霸业只是昙花一现,草草收场。看菊花得到沟壑纵横山原逶迤的黄土高原上来,只有这里的厚重苍凉寒霜冷风,才能孕育出菊花浩浩荡荡的大气势。
野菊花名不见经传,是一种极为普通平常的花儿,从“野”字上大致可以窥测出其身微位卑来。在品种繁多风情万种的菊花园中连当丫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见缝插针地生长在山巅沟底,林中路畔,田间地头,悬崖边,石缝里,土堡根,与野草灌木混杂在一起,不仔细辩认,你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被牛啃,被刀割,被风折,被火烧,没人在意它们的生老病死,荣枯消长。烈日狂风里,暴雨冷露中,挺起腰,仰起头,鼓足劲,叶伸向天空,根钻入土壤,只顾埋头生长。这是它们的宿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如此,野菊花依然。一场寒风,万物凋零,花树们来不及完成华丽的转身,任由恓恓惶惶的绿色在惊慌失措中瑟缩,瞬间僵滞成一片颤抖的枯叶。野菊花们却倍加精神,叶子沉淀着终年的绿,青黑发亮。就在一夜之间,它们如蛰伏于地下的万马千军突然得到进军的号令,不约而同抛头露面,蓬蓬勃勃地绽放。和野菊花一样坚守着土地的农人们,看着这些灿烂的野菊花,心中升腾起暖暖的诗意,背起麦子赶着牛,不慌不忙悠游自在地耕地种麦。“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在农村,野菊花与农人的生活休戚相关心有灵犀,它是种麦的时令。这是千百年来花与人相濡以沫的默契,更是先民智慧与经验的沉淀。
野菊花花朵极小,相比牡丹,缺少国色天香的雍容华贵;相比芍药,缺少梨花带雨的妩媚风流;相比幽兰,缺少孤芳自赏的冷傲高洁。野菊花却有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乐观自信,阳刚强健。当你静下心来凝望一地野菊花时,你不能不折腰于满目磅礴辉煌的气势。每一朵花都是同样的姿态,同样的妆容。金黄色的小花瓣簇拥着金黄色的小花心,绚烂成金黄色的小太阳,黄澄澄,金灿灿,明晃晃的。拥拥挤挤,密密匝匝。一朵朵攒成一簇,一簇簇围成一堆,一堆堆连成一片。十里,百里,千里之外,一览无余,全都是野菊花金黄烂漫的身影,夹杂在小麦油菜间,如同随处可见的耕作不息的乡民。你不能不叹服:只有在这连绵起伏浑厚苍茫的黄土底色上,在这高原穷秋的荒寒孤寂中,野菊花们才能开出这般吞天夭日的阔绰气象。清冽的冷风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清郁苦涩中多了一分干爽酣畅,但更多的是黄土深沉古老的味道。
当然这些,那位略通笔墨少有诗才的山东大汉是领会不来的,否则他就不会违背“黄王起兵,本为百姓”的虚伪誓言,“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干出敲骨击髓大快朵颐惨绝人寰之事。今天读来,那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道开”就更荒唐了,怪不得连宋江都会笑他不丈夫了。
暮秋这个晴和的午后,我凝望着眼前这些赫赫扬扬阳气勃勃的野菊花,这般泼泼洒洒热热闹闹地开放着,感觉清亮透澈的阳光也热烈奔放起来。大地一片辉煌,这才是秋天该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