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穷:我哥熊国太

我哥名曰熊国太,因此我喊熊国太为我哥,当面这样喊,电话里也这样喊,喝高后更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哥是上饶县人,我是广丰县人。我和我哥的老家,分别隐身于相邻的两县行政区划内。我哥比我大九岁,但我们没有代沟和心理距离。我认识我哥时,我们都已走出了校门,混迹于社会的底层。那时年轻,我和我哥都很贪玩,最有兴致玩的就是写诗,而且装出很神圣的样子。其实,对于写诗,我知道我自己是写不出什么名堂的,主要是为了解闷儿和吸引女孩儿。我的嫂子,就是因为我哥会写诗而和他结了夫妻。对于这一点,我哥并不是很承认,嫂子也常常打哈哈搪塞我。我哥大学毕业后,去了南昌北郊一所学校教书。教书之余,我哥挺把写诗当一回事,组织民间诗社,举办民间诗会,也公开发表过几首有一定影响力的诗歌,弄得我和傅菲、汪峰甚是仰慕。那时,我在上饶德兴某乡下稻粱谋,正和几个诗歌愣头青草办一份诗报,我向我哥约稿,讨教经验,我哥除了寄来一叠诗稿外,其它几乎都不回应。后来,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江西官方文学组织要在我哥所在学校召开一个“早春笔会”,我和傅菲,还有吉安的江子、李晓君,赣州的三子、圻子、龙天等,终于有了机会与我哥会合。当我们几个见到我哥时,他正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慢悠悠地蹓跶在校园里。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们这些现已年近五十的人,那时就是以诗歌为纽带而成为了好友,甚或可以说只是一次文学笔会,就让我们在相互间建立起了足以维持一生的友谊。这友谊,至少今天还挺鲜活,还没有显露出日薄西山或奄奄一息的征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哥还在写,汪峰、圻子也还在写,三子做了县委书记,傅菲、江子和李晓君的主战场已转移到散文,不仅更为勤奋,且都取得了不俗的创作成绩。而我因为生存压力搁置了诗笔,整日在商海里翻滚或挣扎,潜伏或出击,一直无为到今天,当然很有可能还要继续无为下去。最初之时,我哥给我印象最深的诗歌,是他的《听燕语起自信江》《冬天的萝卜》和《打铁》等,其实,我更喜欢他写的《桥》和《配电房》,但我哥说,《桥》非他自己最喜欢,他比较喜欢的还是《流浪方式》《一个夜晚的特征》和《冰溪》。我曾对我哥说,哥的诗歌里有一种灵魂在跃动,那是一种高贵的灵魂。我哥说,老弟你快别说什么“高贵”之类的词汇,灵魂还没有死就已经不错了。我和我哥是不常见面的,某年某日他做了记者,我们便经常见面了。我哥多次利用采访机会,跑到我所在的小县城来。当然,我所在的小县城是没什么新闻的,但在城边边上,有一座宋元时期就已开挖的铜矿,也是当今亚洲最大的铜矿,这样的铜矿自然也是一座新闻的“富矿”。我哥是跑工业口的记者,他向报社推荐那个铜矿可作为工业典型来报道,于是乎,我和我哥就更有机会在一起推杯换盏或侃大山了。然而,记者做得风生水起的我哥,恰恰正是从那时起变了个人似的,他对我谈论的主要话题,诗歌显然已沦为了配角,甚至连配角也谈不上,他谈论最多的是官场秘闻、新闻轶事、时代风向、资本侵蚀和国际形势,以及说点只有男人间爱听的黄不黄的荤话。我哥做记者做了七八年。在那七八年时间里,他的诗歌创作几近停滞,或说偶尔动笔写出的文字,根本就上不了台面——浮躁、粗陋,轻飘、浅薄……似乎有一种凌厉感和陌生化,其实距离诗歌很远,什么春天里的红杜鹃是烈士鲜血的堆积,什么柳树的腰肢在故乡的河岸上摇摆,什么斑驳的土墙像乡亲们鹅黄的背脊……天啊,这是诗歌吗?我好象替我哥在脸红!依我看,它们只是对生活的浅浅感觉,是浅浅感觉的飘飘荡荡、不接地气的悬空状态的折射。它们不像我哥刚出道时创作的《怀念山雨》和《听燕语起自信江》等作品,带给我一种心灵的震憾波动,是生命的唯美审视、人间真情的凝注和时光流逝的哀伤……而现在我隐约在担忧,我哥的诗歌创作可能要彻底玩完了。许多诗人穷尽了一生,也不见得有好作品问世,更别说诗篇能够留存下去。我哥如果仍照旧那样让我“脸红”地写下去,恐怕也逃不出这一个结局,或说跳不出这一结局所设置的窠臼。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是孔圣人对诗歌社会作用的最高赞颂。相比较而言,历史上的诸多诗人,倒是做到或遵循了圣人之言,但现代诗人能够做到位的却是寥寥无几。有一次,我哥又到铜矿采访喊我过去,我就圣人言请教怎么理解,我哥自然是毫不保留地给我分析了一番:孔圣人的诗话很经典,一个诗人如果不能激发自己的情志,观察不到社会众相和本质,连交朋友都交不好几个,干脆就别写诗了。我又问询我哥对当下诗坛持有什么看法,我哥说,躲在小我世界里卿卿我我者居多,浅吟低唱居多,粉饰太平者居多,不能怨刺不平者居多,诗语言拗口干涩者居多,通过手段发表诗作和获得诗奖就以为自己是“大牛”者居多……我哥说了那么多的“居多”,恰好陷入了我设置的“圈套”,即给了我追问他的机会——“哥,那你现在的诗歌怎么写得这么臭啊?”我哥听后也不生气,只是说他现在接触到的社会与人事,带给了自己莫大的迷离感和空幻感,当一个诗人知道了太多的社会真相后,诗意不是汹涌澎湃,就会荡然无存。停顿了一会儿,我哥还自言自语道:我的创作“瓶颈期”很快就会过去的。是的,我哥就是我哥。他后来的诗,更关注现实,也更介入焦点和热点,至少值得我深读,用汪峰的话说,那是塑料薄膜贴紧大地后,又被大风吹向天空的浩荡景象。二十一世纪的曙光闪亮到第三年时,我哥决定离开记者队伍,去温州做了大学老师。有文友问我哥,从那座说谎大厦出来有什么感受,我哥说,说谎是人本身固有的一种机理,是人类的一种生存策略,无论是个人还是群体,没有谁没有说过谎,关键要看说谎者的动机和伤害他人到了什么程度。我哥就是这样的人,心中所想不说出来就会憋得慌。闪身温州之后,我哥迅速地创作出了一批现实主义诗篇,向读者呈奉上了一首首厚重之作。我想,这是我哥厚积薄发的结果,做记者的经历给了他丰厚的创作养分和素材。我哥写的《耶溪河悲歌》,向读者“诗意地”展现了造纸厂给美丽乡村带来的环境污染恶果,还有《乡愁的火焰》《兽医的谶语》《五只白鹭》《土地之殇》《肺矽病人》等一批极具现实主义浓郁色彩的诗作,得到了《诗刊》主编李小雨、副主编李少君的好评。李少君给“灵山诗丛”写的总序给了我哥最多的文字:“比起其他四位诗人,熊国太是唯一一位早已离开家乡的游子,他读书上大学后离家乡越来越远,一直走到了温州。但正因为如此,他对家乡的描述反倒更细致全面,感情浓度也最浓烈,他恨不得把家乡的一切都写在诗里……他一一罗列家乡的各种谱系,几乎用诗写成一部家乡的风物百科全书了……正是在这种对家乡的强烈的情感中,他由热爱家乡、保护家乡萌发出了一种生态忧患意识……《土地之殇》一诗更写得触目惊心……优秀的诗人总是在心底默默体会和领悟着,总是能从自然的和世界中吸取源泉和营养,这个世界,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那个天地人神循环和谐的世界,诗人一旦深入进去之后,就会触及到存在的深沉的内核,是存在的核心的机密。”李少君所言的确不虚。我哥的诗写实践,似乎进入了一个崭新阶段。有那么一年的某月某日,我因为去祖国东海边的某个城市出差,顺道去温州看望了我哥,他用海鲜和烈性白酒热情地款待了我。我原以为,生过一场大病的我哥,那晚在酒桌上不会端起酒杯,事实上他却照喝不误。那晚,我和我哥也谈到了诗歌,但谈得不深,其实我心知肚明,仅就写诗而言,我问都不用问我哥,他在温州写了多少还是没写多少。这不因为什么,只因为灵魂高贵的人,是从不肯藏匿他的创造力的,也从不肯停止他的思想激流。在温州做了十五年老师的我哥,的确也一直没有停止他的思想激流和灵魂跃动。我哥出版的《持烛者》,是一本有着相当诗歌艺术水准的诗集。他主编的《江西九人诗选》,至少在一定范围内属于翘楚之作,事实上诗集也卖得不错。他撰写的多篇诗论,多有奇异与独特之处。读我哥近几年来的诗篇,其情感的厚度,诗艺的高度,思想的深度,较之做记者时的作品,份量无疑更为厚重了许多。我哥的《瓯江》一诗,在不动声色中写出了一个异乡人的独特体悟。我哥的《星下小语》《饮露的蝉》等,更是艺术地表现了一种生命兴衰历程,揭示了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道义与良知。而且,我哥对诗歌韵律与节奏的把控,傅菲曾在一篇专论我哥的诗评中写道——简直就是承继了徐志摩诗歌的“衣钵”。当然,我也同样喜欢我哥近几年写的《我一直不同意闪电躲在乌云里》《探花别传》《麦园》、《阿克苏的白棉》《秋声赋》以及《书生之死》等,它们既暗含了尖锐的思想锋芒,又不失浓浓的诗意营造和表达。在这里,我要费点笔墨说说两件事。一是我哥今年为江西谷雨诗会写了《在恩江河畔致敬欧阳修——兼致三子》一诗,它是我近年来读到的一篇不可多得的诗歌佳作。在诗中,那字里行间流动着的浓浓古意,那对先贤浸入到骨髓的深深敬意,那对跌宕命运的镌刻和对同代友人的真诚情意,浑然天成融为了一体。我哥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能用现代新诗语言,一会儿将你拉回到唐诗宋词的意境中去,一会儿又能把你带回现实世界与审美世界的交叉地带上来。二是我哥近年来写起了歌词,他的微信里也常常转发一些我没听过的歌曲。说到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有点想不通,我哥在KTV里唱歌会跑调,简单的歌谱也不识,俨然就是一个音盲,可他还要扯开嗓子高歌《我的太阳》似的。而就是这样的我哥,他与人合作的歌曲竟然还被选定为某省大学生运动会会歌。我简直要醉了。前几天,我哥在电话里还对我说,今后他可能要把更多的的精力放在创作歌词上,嘿嘿,那我就等着听好消息呗。对于我哥的诗歌,我还注意到了一个现象,他三十年来的创作水准(除了当记者那几年以外),前后诗歌的品质,几乎都保持在一个较平稳的水平线上。这是很多诗人难以做得到的。有的诗人,要么前期作品比较稚嫩,要么前后题材选择上归属于“敬事房文学”,要么就是无诗味只是分行口号,要么一个劲地跟风唱同一种调调,甚至将诗歌变成“口水”喷洒读者一脸……这样的诗人,我哥曾对我说过,他们只是诗歌的侏儒,思想的矮子,或说只是分行文字的组装工。我哥将永远是我的哥,这不用我更多的表白。每年,我哥都要带学生到安徽宏村一带专业采风,每一回,我都会开车跑上三、四百公里和我哥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只为看看我哥的气色如何,当面听听我哥的人间诗话,再喝几杯浓烈醇香的白酒,抽几棵提神聚气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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