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海北大街的晨光,总先落在外婆家118号的木窗棂上,再斜斜铺到往南百十米的80号——那是青鱼家的方向。我常踩着巷子里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路过去,半边坍塌的砖瓦门洞总积着些枯叶,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往门里钻,路过两只浸着青苔的大水缸时,还能听见缸里水晃荡的轻响。偶尔能瞥见阿康的身影从巷口经过,他大概是刚去市场买完菜,手里拎着的袋里,还露着两把青蒜。
青鱼是家里独子,2个姐妹,日常里多是母亲操持家务。屋里永远挤着人,康裕爱坐在床沿,床边放着半盒"古松"牌烟,烟盒盖总忘了合上;永坚总靠在门框上,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海明威选集》,封皮被摸得发亮,书脊处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是之前翻得太勤裂了口。他说这书是上次去海山公园买的——牌楼下总摆着个旧书摊,摊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穿件灰布对襟衫,袖口磨得发毛,摊上的书用麻绳捆着,有泛黄的诗集,也有卷边的小说,最上面那本《朦胧诗选》的封面上,还沾着点白灰,像是从哪个旧书架里刚翻出来的。风吹过时带着股阴凉气,翻书的“哗啦”声混着远处渔港传来的汽笛声,格外清楚,老头收钱时总眯着眼笑:“这些书啊,懂的人拿了才不浪费。”

文君和松君挤在八仙桌旁,正为一篇散文的开头争得脸红,一个说该用“巷口的槐树又落了叶”开篇,带着点秋意;一个说要从“青鱼家的木门吱呀响”写起,更贴地气。话题没个准头,刚从《孔乙己》里的茴香豆聊到“茴”字的四种写法,转眼就跳到顾城的诗。海民突然“腾”地站起来,攥着拳头往桌上一捶,搪瓷缸里的茶水都晃出了圈,声音里带着股子压不住的劲:“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一激动就爱念北岛,尤其是《回答》。有次聊到兴起,他干脆走到屋子中央,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突然抬声:“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尾音刚落,又接着念“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能透过老屋的瓦顶,看见诗里的景象。
最绝的是舟忠,等海民念完,他突然接了句“我不相信天是蓝的”,两人一唱一和,把整首诗的劲儿都给提了起来。青鱼家那只总爱蜷在灶台边的黄猫,都支棱着耳朵听半晌,尾巴尖轻轻晃着,偶尔还“喵”一声,像是在应和。聊到电大的趣事时,永坚还拍着大腿笑:“上次期末考,有个同学把文学理论笔记抄在烟盒纸上,字写得比蚂蚁还小,揣在兜里,结果答题时一紧张,纸条掉在地上,被监考老师抓了个正着!”那个同学一看被发现,脸涨得通红,立马起身走出考场,后来听说,那门课得了个零分。现在提起来,大家还笑得欢,连黄猫都被惊得抬了抬头。
有时聊到夜深,窗外的巷子早没了声响,连远处的汽笛声都淡了,青鱼母亲会从里屋轻轻走出来,站在门外,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舟山话的温软:“很晚了,该困告了。”我们这才猛然醒过神,看了眼桌上的闹钟,指针早过了十二点,慌忙收拾起散在桌上的书和稿子,陆陆续续往家走。夜里的石板路比白天凉,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传得远,回头看时,青鱼家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映着门框上那道淡淡的木纹,像给黑夜留了个暖乎乎的口子。
后来青鱼桌上的稿子堆得高了,都快遮住桌角的搪瓷缸,青鱼把烟蒂摁在缸里,烟灰簌簌落在缸底,说:“搞个油印刊物吧,别让这些字都落了灰。”我们立马动起来,几个人骑着二八大杠在巷子里穿梭,车铃“叮铃铃”响,惊飞了墙头上啄食的麻雀。去海山家时,他家就在渔港边,他的稿子写的都是渔港的故事,有渔民凌晨出海时天边的星星,也有傍晚归港时满船的晚霞,字里行间都飘着鱼鲜气,读着就像能看见渔船在浪里晃;找“地主”要诗,诗里却全是海风的咸,说“连梦里都是浪头打在船板上的响”;康裕的散文写马目农场,字里行间都是晒得发烫的土地和稻穗的香,说在农场里割稻子时,累了就躺在田埂上看云,云走得慢,日子也慢,慢得像首诗。
青鱼写得一手好字,横平竖直带着劲,刻蜡纸时笔尖在纸上“沙沙”走,我们围在旁边看,连呼吸都放轻,生怕扰了那些要落在纸上的字。他刻完一段就会举起蜡纸对着光看,眯着眼检查字迹清不清晰,要是有断笔,就捏着针尖细细补,神情比考试时还认真。我去找机关当打字员的杨班长要印刷纸,他趁午休抱着几令纸跑出来跟我们“接头”,纸是那种略带粗糙的书写纸,边缘还留着裁剪的毛边,他压低声音说:“这是仓库里剩下的,不常用,你们拿去,别让别人看见。”我们捧着纸往回跑,路过阿娥饭店时,看见阿康在门口擦玻璃,玻璃上的水渍被阳光照得发亮,他看见我们就笑着摆手:“又去青鱼家忙啊?等印出来给我留一本!我放店里,客人等菜时也能翻翻。”
印刊物的晚上最热闹。八仙桌上铺着旧报纸,油墨罐敞着口,黑色的油墨透着光,旁边放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擦手用。一人按住纸边,手指压得发白,生怕纸滑了印歪;一人握着油印机滚轴,一下一下往前推,力度得匀,不然字会糊成一团。油墨沾得满手满袖子都是,指甲缝里的黑渍好几天都洗不掉,有人蹭到了脸上,像画了小胡子,却没人嫌脏,反而觉得这样才像“搞文学的”。刊物取名《岩草》,青鱼说:“咱们就像墙根下的草,普通,却能扎根,风吹不倒。”第一期印出来,大家抢着传,纸页上的油墨香飘满了屋子,连师专的学生都托人来要,青鱼还把杂志贴在居委会门口的公告栏上,引来不少人驻足。阿康从对面店里跑出来也看了半天,说:“你们这字印得,比我家菜单还清楚。”
有时候累了,我们就往对面阿康和阿娥开的饭店钻。饭店门面不大,摆着4张小方桌,桌腿都垫着瓦片,免得地面不平晃悠。阿康系着油污的围裙在灶台后颠勺,火苗“呼”地窜起来,映得他脸通红,炒螺丝的香气立马飘过来——他炒的螺丝总比别家入味,阿娥偷偷跟我们说,秘诀是加了点自己泡的小米辣,泡在玻璃罐里,红通通的,罐口封着保鲜膜,辣得够劲又不烧胃。阿娥会端上一盘肉丝胡辣,红的辣椒、绿的蒜苗,油亮亮的裹着肉丝,盘子是那种白底红花的搪瓷盘,边缘有点磕碰,是之前客人不小心碰的。她还会给我们多添碗米饭,搪瓷碗边有个小缺口,笑着说:“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不够再添,管饱。”我们围坐在小桌旁,开一瓶紫竹林啤酒,瓶盖“嘭”地弹开,泡沫顺着瓶口往下淌,有人直接凑过去用嘴接。碰杯时杯子撞出脆响,有人还会念叨两句刚念过的文学名句,连阿康也从灶台后探出头来,笑着打趣:“你们这些电大学生,聊文学比吃菜还香。”
后来大家忙着赶作业,聚在青鱼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岩草》慢慢停了刊。最后一期印好的刊物,我还留着,纸页都黄了,边角卷了边,油墨香却还在,摸起来有点糙手。里面夹着张老照片——是我们在青鱼家门前拍的,青鱼站在中间,手里举着刚印好的《岩草》,封面上“岩草”两个字透着油墨的黑亮;永坚靠在门框上,胳膊夹着那本《海明威选集》,书脊的胶带在阳光下隐约反光;海民站在最左边,拳头还微微攥着,像是刚念完诗的模样;文君和松君挨着大水缸,手里各捏着半张稿纸;阿娥从饭店门口探过身来,手里端着个空搪瓷盘,大概是刚送完菜;连那只黄猫都蹲在边上,尾巴圈着爪子。每个人都认认真真的,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油墨,笑得眯起了眼,背景里那扇吱呀响的木门、靠着的竹扫帚,还有缸沿上那盆绿油油的仙人掌,都清清楚楚嵌在时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