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上遇见一群鸽子
白鸽子，灰鸽子
不怕人
我走得很近了
才从容飞走
也飞不高，也飞不远
我走过了
又落在我身后
我没回头
但听见鸽子落地的声音
我曾经拥有过一对鸽子
应该是白色的
鲜红如血的眼睛滴溜溜转
咕咕咕咕地叫
好多年以前
老家庭院角落的窗户下
有木头箱子做的窝
它们睡在里面
有时候也飞出去玩
和很多伙伴一起在红瓦屋顶上停留
那是别人家的鸽子
有白的也有灰的
可我还是觉得我的鸽子最好看
是一个小孩子的骄傲和自豪
后来那对鸽子少了一只
也不知是迷了路
还是被捕去了
傍晚时候只有一只咕咕叫着回来
我总去窝里看
也看不见另一个身影
也着急地央大人去找啊
他们答应着
可一直没找到
一群鸽子飞过我家屋顶时
我抬头想那里面有没有我的那只鸽子
它是不愿意回家了吗
外面的天更宽阔吗
可我从来没有限制它的自由
是不是有些孩子就喜欢流浪呢
那只不见了的鸽子是不是死掉了呢
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死亡的概念
可是它离开太久了
久到我不再每天傍晚到窝边多看一眼
久到我只准备一只鸽子的餐饭
我记得鸽子是吃小米的
头点点点啄进米
也转转脖子脑袋咕咕咕叫
吃饱喝足就窝在那里睡觉
因为有鸽子
院子的墙边常常有白色的羽毛
我常捡一两支来
蘸蘸水在水泥地上写画
鸽子不出去玩的时候就在旁边陪着
有时候我们对视
然后一起歪歪脖子
就这么把时光消磨了
再后来剩下的一只鸽子也没有了
只剩一个空空的窝
发干的小米变黑粘在碗底
没喝完的水里浮着一根小小的羽毛
我有没有再试着寻找呢
明明知道找不到的
我从来都不限制它们的自由
所以没有笼子没有锁
所以可以朝出晚归和伙伴玩耍
所以我准备好水饭等它们回家
所以它们很轻易就能飞走
飞远，不飞回家
或者在外面建立新的家
很轻易就忘了这边的牵挂
所以我没有鸽子了
我不记得它们是怎么来的
好像是爸爸带给我的吧
我没有再问过
也不记得它们是怎么走的了
某个清晨，某个午后离开
或许没有回来的那个傍晚我也没有注意吧
我没有再问过
再没有小朋友羡慕了
再没有大人夸赞了
我的那对漂亮的白色鸽子
我也再不想拥有一对鸽子了
不论是白色的灰色的
只有木箱子做的窝还在一进大门就看得到窗下
空放了好久没有新的住客
在风吹雨打下也就老得快了
后来就被拿走了
大概成了木柴吧
从前院子里随处可见的羽毛也没了
昨天同落花被打扫出去几片
今天同落叶被打扫出去几片
明天同尘土被打扫出去几片
一点一点磨灭的痕迹
这个院落仿佛从来没有过鸽子
屋顶偶尔有停留的什么鸟儿的时候
也不注意看了
没不想念怀念了
小孩子的忘性那么大就忘了吧
因为后来我也离开了那座房子
和我的家人一起
那个院子很快铺满了落叶
花坛里的冬青树被杂草抢了风头
葡萄树再也不结葡萄了
只有石榴树还会开红艳的花，再败落
漂亮的新房子慢慢变成旧房子
彩色的墙砖一块块掉下来
雪白的墙壁满是雨水流过的污渍
门窗的油漆剥落木头开裂
玻璃蒙上厚厚的灰尘
模模糊糊看到屋里也是一片狼藉
就像被鸽子抛弃的木箱子窝
苍老得那么快那么快
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家的鸽子在它的烟囱上停留呢
老房子曾经拥有的小女孩
拥有过一对鸽子的小女孩
已经不容易想起她的老房子和鸽子了
所有记忆都模糊
所有回忆都灰暗
她像没有被限制自由的鸽子飞远
但她觉得还不够高
于是继续振奋着翅膀
也回头看那窝
犹疑着要不要回去吃一点儿饭
我在路上遇见鸽子的时候
它起先没有躲开我
但也没有歪头
没有咕咕叫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
它的眼睛没有那么红艳
直到它飞走了
它们飞走了
它们都飞走了
从我的童年里
飞过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头顶
她学它们咕咕咕咕叫着
它们扑棱扑棱着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