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往前一千六百多年前的一天,大雪初停,王羲之手书了一张便条问候朋友。家仆带着这便条匆匆出门了。羲之移步到屋檐下看着远处的会稽山,远处的长天与群山线条分明,在烟岚云岫里的天际稍显朦胧,羲之先生就这么站着,想着心事,呆呆得立着.....
这张便条上只有区区二十四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快雪时晴帖》)世代更替不知几番后,清帝乾隆得到了这张手帖并视为珍宝,将它珍藏在“三希堂”内。在不知几重深的紫禁城中这一个小小的房间,这个可以用方寸形容的房间对于一个帝王来讲,是乾隆皇帝的内心后花园。也就是在这一间斗室之中,皇帝才会松懈下来,他终于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最值得这位帝王傲视天下的事,就是他拥有三张手书帖。分别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乾隆皇帝也手书了一幅集句对联: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三希堂始于乾隆朝,后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各朝都从未有任何变动,至今仍保持原貌。
乾隆手书三希堂联句中的“怀抱观古今”出自谢灵运的《斋中读书诗》
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
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
虚馆绝诤讼,空庭来鸟雀。
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
怀抱观古今。寝食展戏谑。
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
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
万事难并欢。达生幸可托。
“深心托豪素”一句出自颜延之《五君咏·向常侍》:其中向常侍指竹林七贤向秀。
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
交吕既鸿轩,攀嵇亦凤举。
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
现在读这两首五言诗,多少都有些苍苍寄情山水之意。就像王羲之默然眺望着大雪之后的会稽山时的心情。
看着这些来自千年之前的手书便条,就会想起蒋勋先生的这本书《手帖:南朝岁月》。在有关蒋勋先生的著述中,我最喜欢的是这本。《手帖:南朝岁月》重在读帖。
王献之《中秋帖》共三行二十二个字:““中秋不复不得相还,为即甚省如然胜,人何庆等大军。”乍然去看这句话实在是难以明白此手帖中要说什么。
王珣《伯远帖》共五行四十七个字:“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 志在优游。始获此出意不克申。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只言片语中似乎诉说着萦怀的回想和与友人天各一方的怅惘。人寂寞了,就会想念朋友,仅此而已。
蒋勋的《手帖:南朝岁月》拉近了手帖和人的距离,当我们不再被书法的框架拘禁时,才会开始从文字内容入手,看看写下这些字的人会是怎样一个人。纵览王羲之、王献之和王珣的生平,他们最终的结局都可以安稳死在自家床上,虽天不假年,也算是善终。在《手帖:南朝岁月》的文字中也透着这样淡淡的忧伤和平静。
《手帖:南朝岁月》是从张翰张季鹰谈起的,这一点尤其显得特别。毕竟张季鹰对于这本有关手帖的关系不大,而且后世也无张季鹰的手书传世,但为什么要从张季鹰说起呢?从一个与书法毫无关系的人切入主题是有点牵强的。最能体现张翰的故事还是要从“秋风起,而有莼鲈之思”说起。如果不理解这一点题之笔,在浏览南朝的手帖时,是不会真正的拉近距离的。张季鹰在《思吴江歌》中这样唱到:
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张季鹰的“莼鲈之思”放在《世说新语》的“识鉴”篇中。这才是值得玩味的地方。在中国历史叙述中南北朝往往是一个乱世的别称。在那个时代里朝夕不保才是常态,而张季鹰“见机而动”终至活命终老,不可不谓智慧。不过这样的智慧是从一个貌似”吃货“的角度出发的。这样的托辞能成千古名句的背后,皆是识货之人由衷的敬佩。《手帖:南朝岁月》从张季鹰入手,也正是看到了这背后展示的世事艰难和人的智慧。想办法活下来依赖的不仅仅是智慧,还有韧性。这种品行在《手帖:南朝岁月》张季鹰之后开展的叙述中均有具备。王羲之、王献之、王珣的求生之法难说没有张季鹰的影子。
活下去,不是委曲求全,而是一种胜利。这一点在后世中也有例证。科雷马劳改营,乌曼斯基教授告诫安德列耶夫:“关键是,是要活过斯大林。活过斯大林的人,全会活下来。您明白吗?”(见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科雷马故事》)。
《手帖:南朝岁月》中引用的各种手帖不仅仅着眼于书法,而是通过读帖来构建这些手书者的日常生活,也正是通过这些日常片段式的旁白表述,那些纸上书法才会灵动起来。例如王羲之手书:“卿佳不?中冷无赖,不能自胜,不次,奈何奈何,顿首顿首。”这些话现在读起来都很直白,困闷无聊之感均在乱笔之下。这些手书便条书写时不会那么讲究,更接近一个人的真实的生活状态和情绪。也是读到这里才会想起张伯伦所言:”你的日常生活就是你的殿宇,就是你的宗教”。我们再次阅读《寒切帖》、《服食帖》、《姨母帖》、《丧乱帖》、《执手帖》等等时,会再一次看到这些被我们视之为天神的人物在日常生活常常叹息地说道:奈何,奈何!一幅手足无措的样子。
如果只将眼神聚焦在书法笔意之上,这些残存的只言片语就活生生被我们糟蹋了。若我们看到为了几个橘子所生出的万千惆怅缠绕在笔下时,在白纸黑字之外的生活还是有可能被我们拼凑和想象出来,并将有关“美”的意义附加上更多“人”的消息。那么这书帖留下的“美”才会喷涌而出。正如蒋勋这样写道:
痛到心被贯穿,痛到肝被贯穿,痛,却又无可奈何----正是王羲之的手帖重复用得最多的字-----但在这样的年代中,那些以“奈何”、“奈何”手帖作为生活注脚、互通亲友间平安声息书信的南朝人士,却还是可以“仰观宇宙之大”,看流云舒卷,看积雪凝寒,看花开烂漫。更重要的是,在他们充满艰难、困顿、折辱、剧痛、磨难的生活境遇中,仍然努力的活出自我,更相信文化是长久可以传承的理想,相信手写的墨迹斑斑可以传递美的生命信念,并为“美”作最后的见证。
也就是在这一遍又一遍“读帖”的方式中,我们才可以绕过华美的书法表现,重新认识这些人的生活和态度。并想象着他们在泰山崩于眼前时还不忘在书写一张便条后默默的看一遍,轻轻的递给身边的家仆。剩下的心情正好可以眺望窗外的远山。
《执手帖》中这样的语言现在读起来都会让人心生艳羡------“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转换成现代的语言------恨不能握你的手!再怎样的痴男情女都会在这句话里化了吧!再怎么样的金石之友也会在这句话里涕零感激了吧!千年之后,这情感依然在纸张上喧嚣着,热闹着。看的人也绝不会无动于衷。
手帖读起来,与阅读是一样的。正如我现在将看一部影视剧、听一首音乐都归类为阅读。谁定义阅读一定要正襟危坐面对白纸黑字,即便是街上的一幅广告也值得欣赏片刻。“阅读”一旦来了,“美”就会尾随而至。生活已经艰难若此,若没有一点“美”的东西,日子只会更难过。
我们总得为生活找到一个出口吧!也正是借助于阅读,我为所有的阅读找到一个最终的指向,它不是为了知识,不是为了功效。而是:热爱生活。我们看了那么多的文字,那里面无一不是透着字面写着“热爱生活”四个字。如果我们的阅读经历中没有看到这四个字,那么这些书只能说被你辜负了,你也与那些美没有一点缘份。这,怨不得人。
我不知道王羲之在那个大雪初停的时刻看到了什么,如果王羲之能看到我以上的内容,我想他一定会不加思索写下这样的手帖:“或复得足下问耳。比者悠悠,如何可言。”(《积雪凝寒帖》)
立秋的节气已经过了,《手帖:南朝岁月》适合在秋天来读,在萧索季节一步步逼近时,这本书中的手帖正好可以做秋天的注解。有关此书的版本,我建议是台湾版。台湾版的印刷方式适合这些手帖的书写方式。读完这本书,秋天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