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三十年,纵有许多故事,更与何人说。
从记事起,我就跟爷爷奶奶睡。那时,奶奶在镇医院里做饭,晚上回来时,我已经睡着,早晨我睁开眼睛,奶奶已经走了。所以,留下的记忆, 就是我和爷爷相守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最喜冬天的夜晚,天黑得早。爷爷早早就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被窝铺好。炕头墙角的那个角落,永远是属于我的领地。
每天晚上,爸妈吃完饭就走了,昏黄的烛光下,就剩下我和爷爷,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了。爸爸在,总是让我压抑,他一离开,我就像解了脖扣的小狗,可着劲地撒欢。
爷爷总会给我准备一点零食,一捧炒熟的干瘪的小花生,一把爆香的黄豆,一个带疤的小国光苹果。在那个刚能填饱肚子的时代,能吃上一点零食,简直是极大的奢侈。
我开始埋头对付我的零食的时候,爷爷就会端过一把杌子放在炕底下坐下,拿过暖瓶,倒上一大磁缸热水。喝上几口热水以后,爷爷的故事就开始了。
每一个漫长的冬夜,都是这样开始的。
爷爷大字不识一个,但是他走南闯北,见识极多。据说,革命战争年代,爷爷被gmd抓了壮丁,半路,他偷偷跑回来了。后来跟他一起被抓的,没有活着回来的,爷爷算是捡了一条命。
爷爷回来以后,就进了兵工厂。他虽然不识字,但是手非常巧。解放后,被分到供销社上班。所以,爷爷在村里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了。他肚子里的故事滋养了我和父亲两代人。
爷爷的故事有民间传说。印象最深的是比如秃尾巴老李的故事。因为每次讲完这个故事,爷爷都会告诉我,我们这里之所以风调雨顺 ,都是因为秃尾巴老李回来报答母恩。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眨巴着眼睛,说:“爷爷,等我长大了,我也回来报恩,给你买一堆好吃的。”爷爷脸上就绽开了花,有点糟红的鼻头就更红了。我小时候嘴可甜了,所以爷爷最疼我。
爷爷最擅长的,还是讲鬼故事。开头总是这样的:我们村东面那个场院,以前是一块坟地。一天晚上,有一个人天落黑了才往家走。他经过坟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座坟上有一片红光着。他吓得想赶紧走,可是腿已经动不了了。这是,只见那座坟慢慢裂开,坟里走出一个……
每次听故事时,我都会坐在炕边,把身子靠近爷爷。但是当坟墓裂开的时候,我就慢慢把身子往后缩。回头看看窗外,漆黑一片,鼓荡的风里似乎隐隐有鬼的脚步声。
这时爷爷总会说:“害怕了吧?害怕就不讲了。”“我才不怕呢,我就是有点冷,我上被窝里听。”我嘴硬,溜到被窝里,用被盖住头。
爷爷一边滋溜着喝水,一边继续讲下去。隔了一层被子,爷爷的声音就变得遥远模糊起来。我每次都会努力睁着眼睛,但是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所以,爷爷的鬼故事,我一个也没有听全。早晨醒了,我就会埋怨爷爷,知道我睡着了,也不把我叫醒。爷爷就说:“打雷都打不醒你,谁能把你叫醒。”有时,我会缠着爷爷把晚上没听完的故事续上,但是爷爷总是说,白天讲鬼故事,鬼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了又咋样?”我噘着嘴打赖。
“不高兴,它就再也不会从坟里出来了,那你还听啥。”
我一听,只好作罢。这些鬼可真是挑剔,白天不能讲。夏天春天秋天,都不能讲。爷爷说,那些时候阳气太重,它们不敢出来。
必须是北风呼啸的冬夜,昏黄的烛光点起来的时候,它们才会不耐寂寞,从黄土中出来,偶遇一个故事。
在爷爷的故事里,从东面场院那个坟里出来的鬼几乎没有雷同的。
有时是一个妙龄少女,披着长发,穿着白色的袍子。那么路边被缠住脚不能走的那个人必定是一个帅小伙。
有时,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只为了出来向路人讲讲坟墓中的生活。
有时,是一个拐着提篮的婆子,坟里生活清苦,香火供应不继,她会从其他坟头捡一些别人吃剩的供品,也会向路人哭诉子女的不孝。
有时,还会偷偷溜出一个孩子,在坟里待腻了,想出来看看这花花世界。跑出来追赶的,是他的母亲。
后来村里通了电,煤灯和蜡烛成了历史。但是爷爷还是习惯拉灭电灯,点起蜡烛讲故事。他说,鬼看见了电灯光,会害怕。
从懂事起,到小学,初中,爷爷的鬼故事和他给我准备的零食伴我渡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生的寒夜。
上了师范以后,我就离开了爷爷的热炕头,也离开了他的鬼故事。
但是每次放假回家,炕上都会摆着两个大盘子,一盘炒花生,一盘洗净的苹果。我坐在炕上开吃的时候,爷爷就坐在杌子上喝着热水,笑眯眯地看着我。
爸爸经常埋怨爷爷,我这个爱吃零食的毛病就是爷爷惯的。在七十年代,能吃的就是地瓜饼子。小伙伴们的零食,就是热饼子上抹一块白色的猪大油,这就足够让他们举着这块饼子,在大街上转悠一圈的。
相比之下,我的待遇就很高级了。每次赶集,爷爷总会去转悠一圈,要么买回一堆坏苹果。回家洗净,把坏的地方剜去,装在碗里,放在我面前。我一口气能吃五六个。有时还会拎一串青葡萄,又酸又涩,每吃一个,我就会咧嘴皱鼻子,可是这也足够让那些耍伴们羡慕嫉妒恨的。
爷爷疼我,我也最亲近爷爷。每次妈妈让我打酱油,剩下一分钱,我就会买一块糖。回家后,我就把这块糖一咬两半,然后藏在背后,让爷爷闭起眼,把一半糖放到他嘴里。“爷爷,什么味道?”我故意歪着头问。“有点甜丝丝的,这是什么?”爷爷也会明知故问。“糖啊,你都吃不出来。”我大笑着把另一半放到自己嘴里。我俩会故意把糖块在嘴里用舌头转着刚啷刚啷响。
清明节的早晨,妈妈会给孩子每人人分一个鹅蛋一个鸡蛋。姐姐会立即吃掉。而我只吃鸡蛋,把鹅蛋藏起来。
过了两天,在饭桌上,我就会把我的鹅蛋拿出来,一小半自己品尝,一大半给爷爷下酒。如果别人想觊觎,我是绝对不允许的。看着满桌子的人吃地瓜饼子,只有我和爷爷有鹅蛋吃,哎呀,别提心里有多自豪了。姐姐总是骂我马屁精。我才不在乎呢。
师范最后一年的元旦,我跟同学借了一辆车,偷着跑回了家。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一路上歪歪扭扭,险情百出。但是我就是突然太想爷爷了。
在家里只住了一天,晚上必须返校。我推着车子往外走,爷爷执意要送我到村口。
到了村口,我让爷爷回去,他非让我先骑上车子走了,他再走。爷爷虽然疼我,但并不善于表露。这次,竟然感觉他满脸的不舍。
我骑上车子,走过一段路,回头,爷爷还揣着手站在那里。风中,爷爷突然变矮了,变老了。我跳下车,喊爷爷回去,他却摆着手让我走。我只好骑上车子走了,路上想起爷爷的身影,酸酸的,想哭。
两天后,邻居到学校接我。回到家,大门上已经挂起了白布。爷爷睡觉时,突发脑溢血,走了。
此后梦里,爷爷依然会坐在摇曳的烛光下,喝着热水,给我讲鬼故事。
岁月更迭,生活几多艰难,但是因了记忆中的那片烛光,我的心始终有一团温暖。就这样怀守这片烛光,慢慢走吧,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爷爷,你的鬼故事,最终成了我们的故事,是不是特好笑?我又要笑出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