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对某一个人动情,我们会非常期待有一个结果,期待结果朝我们期待的方向完美。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害怕结果。害怕结果是结束,失去一份熟悉的温暖;也害怕结果是开始,开始另一种陌生的孤单。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黛玉心疼,眼睛哭的肿得像桃子,宝玉担心黛玉,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方旧帕子。别人皆不知其意,只有黛玉感念宝玉的用心。蒋勋说:“这何尝不是一个结果,我们读《红楼梦》,都知道宝玉最后娶了宝钗,宝黛之爱是没有结果的,可是,这何尝不是一个结果呢?”
是啊,宝玉说:“林妹妹说过这混账话吗?林妹妹从不说这混账话,她要说这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这灵魂的相知是结果;宝玉说:“你放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这大胆的剖白是结果;宝玉被打的皮开肉绽,头脑昏沉,还惦念着黛玉为他流泪至红肿的眼睛,遣晴雯送两方旧帕子,这细腻的用心是结果。宝钗最终嫁给了宝玉这自然是结果,可除了这个结果,中间还有什么呢?一切都是空的!黛玉与宝玉没有结果又如何呢,这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哪一个不是结果?
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是很不喜欢黛玉的哭哭啼啼的,觉得处处流露着一种小家子气。后来年岁渐长,才渐渐读出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这世间有很多情,唯有一种情,是“感同身受”,是“灵魂相依”,是“死生契阔”,是“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是……所以,作家廖一梅会说:“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黛玉的猜忌,源于她的不安全感;宝玉的包容,源于他对这个不安全的灵魂深深地了解。
当你对某一个人用情时,大概都会有猜测和疑问。
“你会想我吗?”在我的臆想里,问这句话的人,语气一定都是试探的弱弱的疑问句。如果非常确定对方会想自己,那么这句话就会变成“一定要想我啊”的霸道的祈使句;或者“你会想我吗?一定会的”的自信的设问句。只有不确定又非常渴望得到肯定回答时才会使用这样的弱弱的疑问句。在爱情里飘忽不定的心,渴望通过对方肯定的回答来确认自己。黛玉的所谓的爱的折磨,也不过是希望通过不确定的对方来确认自己。
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宝玉,觉得这个怡红院里的公子哥儿,好像对谁都爱,对谁都用情,年岁渐长,才明白,宝玉的可贵,就在于他的“用情”,他的“用情”里,是对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尊重,是对生命的大悲悯。在他的眼里,无论是地位地下的丫头,还是名门望族的小姐,都是一个可贵的生命,都值得我们温柔以待。
所以,晴雯生气,他做小伏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龄官画蔷,他感同身受,恍然不顾大雨泼身;袭人病了,他忘却身份,亲自捧茶侍奉;金钏死了,他五内催伤,茫然不知何往;这种对每一个卑微生命的尊重、顾惜与悲悯,才是《红楼梦》在世界文学史上历经百年而不衰的魅力之所在。
宝玉的温情,是人类永恒的温情。
其实,人从出生到死亡,毕生都在寻找一个温情。拥抱,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温暖的姿势,是人源于本初的寻找,和欲望无关。
其实想说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有一份对万事万物的深情。好像人近中年,心中对于“爱”的呼唤,比任何一个年龄段都强烈。这“爱”,不仅仅是爱情,而是各种各样的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年岁渐长,功利更去,情感越丰,若能对万事万物都怀着一份深情与珍惜,那么,大概生命也会变得无比的丰盈和美好。
我始终相信,无论时代如何发展,人类对温情与了解的追求是永恒的,无论你是如薛蟠一样的粗糙如石,还是如宝玉一样的温润如玉,无论你是金融圈打拼的商人,还是宦海里浮沉的政客,大概都会有对温情与了解的渴望。
生命来来往往,多少过客匆匆,我常常想,如果能够在某一个人的生命里长久驻足,徘徊不去,互相支撑,遥相呼应。这,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无论你身在何方,无论你身居何处,无论你经历多少岁月打磨,无论你经受多少风霜淘洗,都愿你始终拥有一份对生命的悲悯与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