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2013年的秋天,香榭丽大街上的梧桐叶黄得特别晚,却掉落得特别早。过路的汽车卷起纷飞的落叶,是晚秋特有的凄清。
穷困潦倒几乎击垮了夏雨。
一年来她大概已经刷过上千个形形色色的马桶,每当她脱下橡胶手套,专心致志地端坐在画布前,才真正忘掉那些经久不散的消毒水味。
唯有画画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夏雨其实并不擅长绘画,可以说是新手。大约两年前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学,就报了绘画班。那时她还十分有钱,找了巴黎最好的机构,学费大约是五万法郎。用信用卡付款时,她甚至都忘了给爸妈预先告知一下——一年中她有上百万的生活费,五万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笔开支。后来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她再也付不起学费,才转到如今这家名叫维纳斯的工作室里继续学习。
为了节约成本,维纳斯不仅租赁半地下室作为画室,暗地里还招聘学习艺术的留学生做老师。虽说是学生,也需要经过维纳斯相当严格的考核才能录用。课时费不算低,工作环境相对稳定且轻松,留学生趋之若鹜,能通过考核的却寥寥无几。
唯一一个有能力教授中级班的留学生叫端木,也是夏雨的绘画老师。
维纳斯其中一个地下画室,有一面墙是端木信手而绘。这也是为什么夏雨选在这家画室的原因。
她痴迷那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树叶。只要站在那幅画前,就仿佛回到儿时。躲在树桠上的玩伴,正窃窃私语。她站在树下,在寻找中欣喜地抬头,立即被四月温暖的阳光包围,自上而下,神圣而轻柔的光。
树叶的间隙中,能看见嬉笑着的友善的脸,还有玩伴身后,湛蓝深远的天空上凝固着几丝轻雾般的薄云。
夏雨站在那里,百看不厌。
后来每当觉得熬不过时,她就到画室里看看这幅画,仿若一朵小花开在心底的尘垢里。
大约这世上真有什么事值得活。
< 2 >
来年五月,爸妈自杀的消息传来时,夏雨已身无分文,全靠平日做清洁工时雇主丢弃的食物为生。
饥饿驱赶着她每天四点四十五分起床,赶去四到五家做清洁,晚上十点回到简陋的隔间。在忙碌到腰酸背痛的缝隙里,泪水和悲伤争分夺秒不分昼夜地碾压而过,将她榨干如一具空壳。
如此不过强撑三天,夏雨就昏倒在雇主家中。
醒来时还在医院,虽然雇主垫付了一些费用,她也不敢久留——穷人是住不起的医院的。趁着护士不注意的空档,她跌跌撞撞拔了针管,拿了外套夺门而出,走了半宿才到了维纳斯的画室。
夜已深,门却没有锁。
她搓搓有些麻木的脸,深吸口气,推门而入。穿过昏暗的前厅,她看见那幅画下仰卧着一个穿着暗红色套头衫蓝色牛仔裤的亚裔年轻人。
脸色青白,双眼紧闭,脚边扔着一柄针管。
似乎是之前习画的学生。
夏雨唤了两声,那人没有反应,她也不敢仔细上前查看。哆嗦着翻开那人丢在一旁的黑色背包,没有发现手机,却找到好几卷大额现钞。她蹙眉犹豫片刻,终于尽数掏出塞入自己外套口袋里。
匆忙跑过前厅,却和赶来的端木撞了个满怀。她本就瘦弱,人向后仰头就撞在茶几边上,当时只觉得剧痛,爬起来一模,满手都是血。
赶紧把手藏到身后。
“端木老师。”她还是记得恭恭敬敬地招呼他。
“看见袁野没?”他急冲冲地问。
“不知躺在里面那个是不是你找的人?我没有手机,所以……”
端木已经冲到画室里去了。
救护车来得很快,夏雨还想着墙上的画,就坐在画室外的台阶上等着医护们离开。末了,端木并没有跟着去医院,反而走过来看她。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为什么还来画室?”
“想看老师的画。”
“墙上的?”
“对。”
端木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看见她外套帽子上的血迹,猛然住了嘴。她刚才似乎撞到了后脑,立即俯身去检查伤势。
夏雨避开了他的手,淡淡地说:“没事,等结痂了洗个头就盖住了。”
他又掏出手机来拨通了急救的电话。
“我可没有钱。”夏雨说,不自觉地裹紧了外套。
“我付。”他坐下,唇角轻扬,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
暖意从他的手掌传来,像那幅画中的阳光,圣洁而轻柔,温煦而缓慢地拥抱她。
< 3 >
十八个月后端木决定回国,两人就此别过。
他踏上回国班机那一天,恰恰是袁野的忌日。多少次欲言又止,望向她的眸子这般晦明不定,最终他只是抚了抚她的发顶,简单道一句“珍重”。
自此以后,她失去了任何关于端木的消息,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和窗,让她彻底隔绝在黑暗里。
一个起了大风的晚上,她在天台上哼起儿时的歌谣。
直到亲眼看着端木的画被新油漆覆盖掉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以为支撑自己活下来的是袁野的五万法郎,到头来却是端木。
是的,只有端木,唯有端木。
早已不再去维纳斯,画室也不知搬去了何处。她明白得太迟,就如无根的林木,无巢的倦鸟,再也不知要落去何处。
就如此吧。
闭上眼睛,今夜巴黎的暴雪跟她再没了关系。
上帝根本不关心某个人的死去因为肮脏的孩子有好几十亿。
风刮过天台,是唯一的观众。
二十四岁的夏雨,慢慢地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