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晚上散步时,我邂逅了一束花。
那是长得很茂盛的藤木月季,它那翠绿的枝蔓密集得像女人的青丝,随意、散漫地从铁栏杆上垂下;而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儿就簪在枝蔓的末梢,在淡淡的月光下,花儿的肌肤亮着玉的晶莹,再加袭人的幽香,我又觉得上百条的枝蔓更像是无数只纤纤玉手,每只手都擎着斟满香醪的玉盏。
我就这么如痴如醉地望着她,自己已经被这透出铁栏的这一折诗意惊艳住了,没想到这老旧的小区有这么一角的美景!花儿无疑是铁栏后的居民有意培养的,不过从居民的角度却只能看到花丑陋的脊背,正可谓“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想到这儿,我不禁对花主的品性感到钦佩,也被才来不久的小区中的庭院逗起了兴趣。
白天我抽出了工夫,特意逛遍了整个小区,搜寻我在繁忙生活中遗漏的美。
结果令我震惊,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拿出手的景色。富裕的人家在庭院边上修建起洛可可风格的铁围栏,在精致的围栏后有着秀丽的盆景树,它们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象棋棋盘式的瓷砖上,虽然有花盆里长不出苍松这一说法,但这些盆景树枝干却有雪山中松柏的那种虬劲,可如同细密画一样精美的针叶却暴露出它们娇生惯养的生活习性,这种显摆出主人的富气的庭院固然很美,但不是我要寻找才能得到的美。
普通人家的庭院大多没有围栏,他们的庭院向所有人开放,内容也比较简单,一般只种植几株玫瑰或者几棵芭蕉,他们也不栽在盆里,就让它们在大地上自由地生长着,居民们更不会因为“影响美观”等理由去修剪它们的枝叶,你很难在平日里发现他们打理这些花木,不仅如此,如果有来访的客人当主人面赞赏这些长得红红火火的玫瑰或者苍翠欲滴的芭焦时,他们反而会羞赧着脸来岔开话题,仿佛这是个隐秘的秘密。虽然表面看上去居民们对自己的庭院漠不关心,但在冬天时,你会注意到那些树全都涂上了白漆,沉睡着的花束也被红色方便袋严实地盖住。他们的爱是深沉的,无论是在对庭院还是在对自己的子女上。
在春韵盎然的日子里,小区歌颂着维吉尔的田园诗。不过每一位“牧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得并不雅,他们素质不高,随地吐痰,但又对街坊邻居十分热情;他们相聚一起,互相诉说,说自己的那个儿子多少月没回来看自己,但接到朝思暮想的慰问电话时,又连连说没事,他们一个个都是韶华尽失的老人了,对子女能做的也仅有带带他们的孩子了;但面对着生活,他们的热情依旧存在:老头们在凉亭摆起了桌子打牌,七八个脸上爬满皱纹的老太,有女学生一样的心态,在开得烂漫的红花下合影……我看着他们,想着这些老人前半辈子的艰辛,在经济刚起步的阶段,是如何在社会拼搏得头破血流的,是如何流着豆大的汗咬紧牙关把孩子拉扯大的;待到暮年时,回到破旧的小区住下,从此对社会与世俗不再过问,专心于花草,还真有一股英雄暮年时卸甲归田的感觉。
归去来兮!我认为陶渊明式的隐士风度作为文化是一直遗传于每代中国人的精神思想中的。不管被贬成避世还是厌世,但归隐山水确实是中国式的存在主义,老人们漂泊了大半辈子,见多了浮世的悲欢离合,自己也经历了大风大浪,大起大落;面临暮年,不管是早已功成名就、子孙满堂,还是一直都穷困潦倒,壮志未酬;都会像川端康成笔下的信吾老人听见象佂死亡“山音”,再回顾过去,心中难免产生一种人生虚妄、世界荒诞的感觉。
他们选择归乡。不是回到农村或者祖籍地,故乡不在老地方。而且随着现代城市化的推进,农村的生存空间越来越逼仄了,很难再有真正纯净的世外桃源。他们通过园子里一畦畦绿来建造出专属自己的精神故乡。就在庭院里,就跟过去一样,有情调的人种花草,讲实际的人种蔬菜;但没人讲究结果或者利益,他们并不指望艳丽的花儿能赢得别人的羡慕,也不靠那一点儿蔬菜来节省开支;他们追寻的是一种熟悉感:是将手指插入湿润的土壤中的感觉,是干“农活”忙忙碌碌的感觉,是看见植株在自己的辛勤照料下茁壮成长时心中产生的感觉。他们的思乡情是如此地迫切,即使不是一楼住户,他们也找一处空地种下花,每到晚上会像见情人一般去偷偷去看望她。这些荏弱、沉默的小家伙们成为这些老人世界的一部分,每当下暴雨或者刮大风,他们也会愁起脸来想着自己的小家伙们在风雨中楚楚可怜的姿态,然后火急火燎地跑回去,这种担忧产生的焦虑是幸福,因为爱与被爱同样是人的需求,有个随时随地都有个牵肠挂肚的东西摆在心中,也让自己有了被需要感。
这些花草树木同样是老人们投射的精神世界。正如威廉·布莱克的“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他们在看着绿叶上的脉络时,是否也谛听了生命之赞歌?在看着娇嫩的花蕊,是否也参悟出“空” 与“色”?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他们在打理庭院、浇水施肥时,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真切的,有时老人还会和这些不会言语的东西聊一些家常琐事,抱怨一下自己孤独的心事……这就是他们的天堂,来对抗人世的荒诞与无聊的天堂。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过去的回忆似乎越来越遥远,时代之间的隔阂距离也越来越小。在冰冷、僵硬的世俗社会中,我们都渴望一个明亮烛光从百叶窗流出的房子,那正是我们所追寻的故乡,也不必抛妻弃子与运离文明社会来去往塔希提岛;归乡更强调的是追求心境的熟悉感,可以从艺术、可以从文学、甚至可以从工作来寻求一个让自己怡然自得的居所。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