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开了,黄澄澄的,在野草丛中探出脑袋来。先是星星点点,后来竟连成一片,仿佛大地忽然睁开了无数只眼睛。
村中的孩子们是极喜欢这花的。他们蹲下身,掐断那细长的茎,便有一滴白浆渗出,沾在手指上,黏黏的,闻着有一股青草气。女孩子们将黄花插在鬓边,对着水面照影;男孩子们则排成队,互相比较谁采的花更大更艳。这花倒也奇怪,愈是被人掐摘,来年便生得愈多,排挤得周围的野草都瘦小了许多。
伊曾经也是采花队伍中的一员。那时伊不过六七岁光景,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跟着一群野孩子在田埂上奔跑。伊采了一大把蒲公英,却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别在头上或插在衣襟,而是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插在盛了清水的破碗里。伊的母亲见了,只是叹气,却也任由那黄花在灶台上绽放了三日。
后来伊长大了,不再采花。伊的母亲病故,父亲续了弦,后母带来一个比伊大两岁的儿子。家中田地少,吃饭的嘴多,伊便成了多余的人。十六岁那年,伊被许给三十里外一个铁匠做媳妇。出嫁那天,伊穿着半新的红衣,走过村口的野地,蒲公英正开得热闹,但无人为伊采上一朵。
铁匠是个好人,只是好酒,酒醉了便打人。伊身上常有淤青,但回娘家时从不提起。伊生了两个孩子,都夭折了。第三个孩子总算活了下来,是个女儿。女儿三岁那年,铁匠醉酒跌进河里,再没起来。伊守着铁匠铺,靠给人补锅锄度日,将女儿拉扯大。
女儿十六岁时,城里来了招工的人,说是去纺织厂做工,管吃管住还有工资。女儿想去,伊不许。女儿夜里偷偷跟着同村几个姑娘跑了,留给伊一封信和一把晒干的蒲公英。信上说,等挣了钱就接伊去城里住。
伊等了五年。头两年女儿还托人捎信带钱回来,后来便音讯全无。有人说在城里见过伊的女儿,穿着时髦,抹着口红;也有人说那姑娘跟一个外省人走了,去了南方;还有人说纺织厂失火,烧死了好几个女工……伊听了,只是摇头,依旧每日给人补锅修锄。
今年春天,伊忽然收拾了铁匠铺,锁了门,说要进城找女儿。邻居劝不住,只好由她去。伊走的那天,村口的蒲公英开得正盛。风吹过,那些已经变成白色绒球的花朵顿时散开,无数小伞在空中飞舞。伊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捉住一朵飘絮,轻轻一吹,那小白伞便又飞起来,越飞越高,终于消失在蓝天里。
伊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蒲公英的飘絮总是要飞的,留也留不住。